二四 祖孙之间

    圣聪帝乐无极看着林贵妃慢慢退了下去，也觉得太皇太后今夜面色有异，不禁问道：“皇祖母可是受了惊吓？孙儿在此陪您多说说话。”

    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皇祖母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倒还被这小小的雷惊了？你倒是想想，有多久没有坐下来与我说话啦？”

    乐无极低头一沉吟，确已许久没有心思承欢皇祖母膝下，心中起了歉意，陪笑道：“孙儿不孝。”

    太皇太后摇摇头，对身边的嬷嬷道：“你且领着他们都下去吧，站远些，不得召唤不要进来。”

    那嬷嬷领命，圣聪帝带来的几个内侍也随着全都下去了。殿内烛影摇红，将祖孙二人的影子映得有些静寂。

    乐无极奇道：“皇祖母？”

    “皇祖母时日不多啦，有些话，不得不对你说。”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我查看了你自去年西行温泉宫以来的起居住行，大半年来，竟然只召过一次菊妃，一次宫女，最后都未临幸给赶了出来！本来你也这么大了，皇祖母不该管你的闺房之事，但是你子嗣单薄，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宫中已是怨声载道，你也该知晓，作为一个皇帝，除了安定朝野，安家也极是重要的，你连林贵妃宫里也从来不去，莫非真的是为了那个女子？”

    乐无极被太皇太后这么问起，甚是不自在，眼光望着别处：“孙儿不知道皇祖母说的女子是谁。”

    太皇太后道：“你都下了密旨册封她为宸妃，却不告诉皇祖母，这可不是无极你素来的脾气啊！”

    乐无极闻言，忙站了起来躬身道：“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伸手扶着乐无极，道：“些许小事，我老婆子哪里还能对你责罚！想当年你父皇膝下共有子女十人，除却早夭的三个孩子，除皇上之外，现在只剩下小十洛阳王和清平公主，老大、老三、老五、小九……一夜之间全因叛逆之罪杀的杀，自尽的自尽……这么多年以来，我曾责问过你半句没有？”说到小九的时候，她的声音已忍不住有些颤抖，抓着他的手也似乎多了一些力道。

    乐无极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跪了下来。

    太皇太后仍旧执着他的手，脸色虽是沉痛，却还是平静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知道那是你们所说的什么帝王之道，我们女人就是活了再多年，也是难以理解，但也说不了什么。不过，现在你却只有一个儿子，你也想因为一个女子与他翻脸，做一对冤家吗？那文梓颜就算是再漂亮，你就不能舍了么？”

    乐无极听见太皇太后直言不讳地提起梓颜，心头一痛，道：“此时她生死未卜，说什么与伽楠翻脸的话也是无用了。”

    “我倒宁可她死了。”太皇太后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甩开乐无极的手，独自在殿内缓缓踱了起来。

    乐无极脸色有些灰败，极缓慢地站了起来，颤声道：“恐是皇祖母遇到皇祖父时他已老迈，此生还不知道情为何物！孙儿也想自持，也想忘记她，但是她时时刻刻就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这痛苦，皇祖母哪能体会！”

    “你！”太皇太后慢慢回身，用尖长的食指指着他，周身都微微震颤，手指抖了半天，颓然放下，闭目长叹道：“你又知道多少？你以为……你们真的是乐家后裔么？”

    乐无极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面上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太皇太后，剑眉挑起，沉声道：“皇祖母，您不能因为对孙儿不满意，就拿这血统大事说笑！”

    太皇太后混身一颤，只觉一口痰涌上来，顿时胸闷气短，揪着襟口扑到座前的钵盂里吐起来。

    “皇祖母！”乐无极忙上前将她扶了，“孙儿去传太医。”

    “传什么太医，你别气我，我怕是还能多活几天。”

    乐无极垂首道：“孙儿不敢了。”

    太皇太后坐了下来，乐无极忙给她倒了杯茶，她这才缓过脸色来，看着他道：“我知你将皇位江山看得极重，且你父皇临终前还嘱咐我，不要将此事说与你们知道。可知这天底下，不独你能体会到情为何物，皇祖母也是知道的。”

    她此时话说得极轻，乐无极也被他拉着坐到了身旁。

    “我时日恐也无多，该知道的，总要让你知道，有些事情，我还是与你说了吧。”她顿了一顿，抬手端了茶盏泯了一口，也不再看乐无极的表情，眼望向殿外黑魖魖的雨夜，神思似乎回到了久远的时光。

    “我入宫那年，高祖皇帝正是六十大寿，我只是家族进献的一个寿礼。在那之前，因父亲到京述职，路上曾遇强匪，被伽楠的师父牵肠真人所救……”

    “皇祖母……夜深了，您想必也累了，以往的事，还是改日再说吧！”乐无极打断了她，神情有些古怪别扭。

    “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太皇太后瞧着他的神色，心里跟明镜似的。

    乐无极也不回答她的话，仍道：“夜深了，皇祖母还是早点歇息吧。”

    太皇太后摇摇头，“我年纪已这么大了，再不说，不知道哪天两腿一伸就把这事带进棺材了，你是谁的子孙，想必就是你父皇没有清楚地告诉过你，你也已猜到几分。不错，当年生下你父皇、东海王和蕊阳三人的，并非高祖皇帝，而是牵肠真人。”

    乐无极骤然弹出去几尺，心中似翻起了惊涛骇浪，深邃的五官略略有些扭曲，却只是微怒道：“此等丑事，皇祖母本应绝口不提，为何今日一定要宣之于口？”

    太皇太后苦笑起来：“原来你这孩子是清楚的。”

    “我已尊他为国师，亡故之后还追赠为牵肠渡厄玄元炎火登极北方混元大帝。除了太上老君之外，道家受尊崇莫过于他了。他的丧仪用的是皇帝规格，皇祖母难道还以为不够么？”

    太皇太后望着作色的乐无极，依然是当年依恋在她膝下的那个少年样貌，长身玉立，脸色青白却难掩那君临天下的气概，性情却已不同于幼时，心中难免感慨万千，道：“你以为，今夜皇祖母说出来是为了给他讨封讨赏么？”

    乐无极道：“孙儿不敢这么以为。”

    “你话虽说得恭敬，心里却已不恭了！”太皇太后寒声道：“你也知道皇祖母当初这事对后代都提不得，是丑事。那文梓颜若是林贵妃的弟媳倒还罢了，若是伽楠看中的女人，你就千万不可做下丑事，叫子孙们情何以堪？你会后悔终身的。我若有今日的觉悟，当初就不会为了家人留在这宫中，我早就与他双宿双栖去了……哪有你这孽障做皇帝！”

    乐无极脸色一变再变，终是发作不得，只是道：“皇祖母既觉得孙儿是孽障，孙儿也不辩解。朕这一生有什么欢快可言？除了想与她耳鬓厮磨外，已不觉得人生还能有什么乐趣，做一辈子的皇帝，连一个真心喜欢的女人都不可得，那岂不是一世都白活了？您既然说孙儿只有伽楠一个皇儿不妥，那甚好，明日起朕就多多临幸宫妃，也叫后·宫没了怨气，给您多添几个重孙子！”

    乐无极从小到大就不曾如此跟太皇太后说过话，她已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几乎口不能言。

    “皇祖母早些安置，孙儿出去召唤宫人前来服侍。”乐无极说罢，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太皇太后呆立片刻，终于倒在黄色大靠上，面色蜡黄，似乎全身的气力都在瞬间都已被抽空。嬷嬷们带着宫女太监进来看见这摸样，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去，有人道：“快去请皇上回来！”

    “不要去惊动皇上，他的心，飞远了……”太皇太后闭目缓缓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