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新桃换旧符
大年三十的晚上,紫薇阁灯火通明,御膳房送上了比平时更多的菜,据说连点心一起有一百八十道。餐桌也换成了清一色的红木圆桌,一共十八张,每桌中间摆着大大的福字,再围上十道菜。 这是真正的家庭式团年宴,参加者除我们母子三人外,还有琰亲王。 要说起来,琰亲王并非先皇的亲弟弟,而是堂弟。先皇没有弟弟,只有两个哥哥,不过都在早年战死了,这天下等于是兄弟三人打下的。只不过那两个有命打江山,没命享帝位,要不然,这皇帝宝座也轮不到身为老三的先皇来坐了。 先皇称帝后,也援例封赏家族子弟,或王或侯,但多无实权。只有琰亲王,因为母亲死得早,由先皇的娘亲,也就是已逝的太皇太后带在身边长大,后来又跟着先皇出生入死,这才得到了重用。 尤其是先皇的两个兄长去世后,这位相当于他母亲养子的堂弟成了唯一的手足,跟亲弟弟也没什么区别了。所以,琰亲王在朝中的地位是很尊崇的,这也是先帝薨逝后他能手握兵权把持朝政的原因。 太后会把他一个人请进宫里吃团年饭,也正因为此。未婚的叔叔,即使在民间,也应该跟哥嫂还有侄儿侄女一起团年的。 只有在这种气氛下,我才真正觉得他是叔王,是长辈,而非那个言语戏谑,态度轻佻的骄狂男子。 用过饭,几个人移到麒麟轩,那里请了一个戏班子唱戏。 我并非不喜欢看戏,只是对这种热闹的富贵戏码不感兴趣,无非是花团锦簇、父慈子孝、福寿双全的烂俗剧情。太后也未必真喜欢看,不过逢年过节凑凑热闹,讨个彩头罢了。我早说过,太后的兴趣全在治国平天下上,她是天生就该是威临天下、执掌大权的人。 她被掳进宫,对父亲,绝对是一生悲剧的开始;对她,却未见得是坏事。做皇后,当太后,比做一个小富之家的主母更适合她。所谓天生有才必有用,她的才干需要这样的一个舞台。 而我,则跟她相反,不喜欢热闹,对权势和荣华富贵也没有强烈的追求,其实更适合留在民间做个寻常妇人,相夫教子过一生。 只是老天爷不肯成全我,让我无子可教,无夫可依,最后竟然被送进宫廷,摇身一变成了显赫的公主。 虽然我也很想豪迈地说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但迄今为止,我的命运的起伏变迁,似乎全是老天爷在摆布,在安排。 靠着锦褥,听着外面传来的更鼓声,想着一年即将过去,想着不能再见的人,被迫了断的情,我一阵黯然。若可以选择的话,我情愿要平凡真挚的夫妻情,情愿在岁末年尽时跟他拥炉而坐,笑语相对,而非天涯仳离,独享这更像是梦境的奢华富贵。 低头看着脚下,炉中静卧的木炭闪着红红的光,那是烧过一遍的柴,明火已灭而余烬未熄,就像我和子孝的情,不知要到哪一天才能彻底冷却? “啊,jiejie,你的裙子……” 就在我恍恍惚惚、昏昏沉沉的时候,皇上突然指着我大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当机立断地扯下我的裙子,放在脚下踩灭火苗。 因为室内气温很高,我穿的是单裙,而他的手劲之大,竟然连腰带都没解就一把扯了下来。 我先是被皇上的叫声吓到了,然后又被琰亲王的举动吓到了。虽然跟变成叉烧包相比,被人当众扯下裙子只是小事,可还是……好窘! 太后走过来一把抱住我,皇上则迅速拿来一件披风把我裹上。 惊魂未定,外面已经敲响旧年的最后一声和新年的第一声更鼓。 我跪倒在太后脚下:“恭祝母后在新的一年身体康宁,万事如意,愿我们天佑皇朝四境平和、国泰民安。” 皇上也随着我跪了下去,太后一手拉起一个,笑呵呵地说:“万事如意!万事如意!还是我女儿最了解我,什么天花乱坠的祝语都比不上这几个字,人生在世,凡事只要能称心如意就不枉此生了,什么千千岁万万岁都是虚的。” 皇上又带着我给琰亲王拜年,他是臣子,不敢受皇上的,赶紧拉住了。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通报:“兰妃娘娘来给太后拜年了。” 太后稍微诧异了一下,还是吩咐:“传!” 我转头问立在身后的小莲:“宫里的嫔妃一般什么时候给太后拜年?” 小莲悄声说:“明日早起,在春熙宫外厅磕头。今天晚上是家宴,除非太后派人去请,嫔妃是没资格出席的。” 当时我也曾想跟母后说说,让兰妃一起出席,可再一细想,如果兰妃能来,宫里其他的妃子都能来了,她们的身份并无二致,先皇的遗妃辈分还高些。 “你起来吧,来福,看赏。”那边,兰妃已经拜完了年,被两个小宫女搀了起来。 她随即走到我身边,我们互相拜贺。我拉住她的手问:“身体可大安了?有没有哪里感觉不对的?” 她躬身答谢:“都还好,多亏了jiejie想的土办法,比太医开的破药方有效多了。” 我笑问:“你怎么知道不是那药吃好的?”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根本就没喝他的药。” “为什么不喝?”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明明已经没事了,干嘛还喝那苦死人的药。” 任性公主就是任性公主,我试着劝:“药还是要喝的,那药方我也看过,除了驱寒之外,还加了几味补药,喝了可以补身子的。” 兰妃不屑地一笑:“得了,就那黄耆、麦冬、石斛?我从家里带来的千年人参,百年老鳖丸,还有紫金rou豆蔻,不比那些地摊药好一千倍?” “公主看得懂药方?”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南蛮之地的公主,原来也是有才学的。 “不全懂,但也不是完全一抹黑。我们安南的王宫也有太医院,以前我母后病重,我天天在床头侍奉汤药,药方看过不少,尤其是补药,差不多的我都知道。” “那公主的母后现在好了吗?”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她已经不在了,现在的王后是父王后来册立的。要是我母后还在,怎么会舍得让我和亲?”说最后一句话时,已经明显带着哽咽。 我忙揽住她的肩:“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咱们不说这个。” 她偷偷拭泪:“嗯,jiejie别见怪,我也是一时收不住口,其实今天真不该说这个。” 我轻轻摇头:“我没什么,就是太后、皇上和王爷都在。” 好在这会儿戏台上唱得正欢,红花脸进黑花脸出,各种小旗摇来摇去,大伙儿也跟着傻笑,没人注意观众席上的窃窃私语。 兰妃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颇为伤感地说:“这女人啊,嫁了人就不自由了,连说句话都得小心翼翼的。” 我赶紧向四周打量,这人是怎么啦?刚刚还很懂事地向我道歉,一转眼又抱怨起来。平时私底下发发牢sao也没什么,可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吃点东西吧,夜还长着呢。”我抓了一把杏仁给她。 她拈起一颗放在嘴里,侧头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的皇上:“他也跟着守岁吗?不是身体虚得不能久坐的呢?那天我去看他,没坐一会儿就说不行了,让人赶我走。” “依兰!”我恨不得找根针线缝住她的嘴巴,吃了那么大一个亏,连小命都差点送掉了,还不知道收敛。若不是为她乱说话,皇上会对付她吗? 不过这也更说明了,她说的都是实话,皇上,可能根本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