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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节

    昼短夜长的冬日,刚过酉初,暮色就降了下来。已能听见外头的声声爆竹声,噼啪作响,扰的人心绪不宁。老夫人以换衣裳为由,让我独自一人率先离开了园子,没有丫鬟提灯,我只能就着小径上错落稀疏的石灯,亦步亦趋的前行。

    一个趔趄,还是险些跌倒,幸有一双暖手及时搀扶。稳住步伐后,我下意识的低斥了句,都是这欲融不融的雪,把路弄得更加泥泞。

    “霜姨没送你出来吗?”是少清,说着,目光不住往我身后飘。眼见空无一人,更是难掩语气里的不满。我笑着摇头,并无太多在乎,本就不至于尊贵的怠慢不得。

    “娘她是不是说了少瑾的事?”不是疑问,他用着几乎能肯定的调调。我抿唇,没多话,方才倒不觉什么。现下被他这么一提,倒有些后知后觉的委屈。突然的,好羡慕少清,有娘这样护着担忧着,生怕一错神就有了闪失。

    “不要见少瑾……”

    “少清。”忽地,我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能猜出他想说什么,这样的劝已不是第一回听见了,我只是想问:“如果人临死时只能留住一样东西在身边,你会留什么?”

    闻言,他笑了,很轻松的笑容,没有片刻犹豫,他答的很是爽快:“你咯。”

    “为什么?”我侧头,借着稀薄的月光审视着他的每一个表情。

    在那双眼中看见了一如当初的澄澈,我禁不住开始疑惑了。从前,究竟是谁错了,是少清从来不说,还是我倔强的从来不问。如果朝夕的那段日子里,我放下固执如是相问,他会否也这般坦率?

    “因为什么都放得下,可惜放不下你。”他耸肩,痞笑,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似真似幻,让我无奈摇头叹着,当真不知该欣喜还是该觉讽刺。不再多话,我转过身,垂着头,极认真的看着路,一步步踏的稳当,生怕脚底再打滑。

    他总喜欢用如闲话家常的口气说着誓言,却不知为何,少清的话能直直的窜入我耳,偏是烙不进心。呵……放下下,可曾经,也是他一皱眉就放下了的。

    待我们俩相携跨入膳厅时,已是满满一屋子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远亲。那么多双打量的目光中,我还是一眼就瞥见了那道灼热。转过头,我直直的迎上少瑾的眼风,他举着杯慵懒的侧坐着,俊肆依旧的眉宇间多了道阴戾。

    没有任何动静,只是这样两两相望。我不知道他心里在念着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不经意的攥紧了拳,紧到我能感觉到指甲嵌入掌心的疼。

    “默静!”少清微倾身,在我耳旁如同提醒般的唤了声。我才回神,怔怔的仰头望向他,很是迷惘。我猜,自己方才的模样定是骇人极了,不然少清不会紧张成这样。“入座吧。”看我稳住了情绪,他才轻言了句,领着我往班泉身旁的空位坐去。

    气氛是不自然的热闹,唯独主桌上却冷清异常。许久后,倒是久未谋面的左漓率先开了口:“jiejie,好久没见你了,越发动人了呢。劭王哥哥把你护的可紧了,我每回想来探望你,都被他给推了。”

    话才完,更安静了,这下就连少清都铁青下了脸色。紧抿着唇,眼神呆滞的没有焦距,放眼这整桌的人,唯有班泉和少远若无其事的喝着茶。

    “漓郡主,不打紧啊。待在王府里,默静姐依旧能替您绣嫁衣。”说话的是少远,笑嘻嘻的,像个孩子,还是像从前一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从没顾忌。

    “嫁衣?”话锋转的太快,我愣是没反映过来。看着羞红了脸的左漓,垂头偷笑,不知该怎么启齿,我才了然了几分,跟着开心了起来:“恭喜了。”

    一直以来,能让左漓娇羞的人,只有少瑾。这嫁衣,怕也是为他而甘愿披身的,隐隐的,软下了几分心,真希望这丫头如现在这样的笑,能一直到永远。

    “是皇上指的婚,本说……爹爹刚走,我要守孝,可皇上体恤,说是我无依无靠的,就指了。”她皱了皱鼻子,双手无措的搅着衣袂,片刻,又抬起头,眼眸闪亮望着我:“我娘家没人了,还有好些事儿要自己张罗,所以才想着jiejie能帮着绣嫁衣。”

    “好呀。”我应得爽快,心头萦绕着甜,仿佛见到了昔日的自己。她的眉目间没有我当日上轿时的无奈,没人知道我有多盼,盼能带着这般雀跃期待的心情,端上最美的笑容,去迎喜帕揭开刹那的那张脸。

    正看的痴神,少瑾阴沉的声音扬起,话是冲着左漓说的,眼却瞧着我,“何必那么急,离婚期还有好些日子。”

    这话让左漓更红了脸,尴尬的左右顾盼着,找不着台阶下。好在少歆好心打了圆场,只是话颇失了分寸:“既然还早,不如默静姐绣两件吧,瞧你和大哥也分不开,再嫁一回得了。”

    话音刚末,一阵混乱,少瑾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班泉似是不经意踢上了桌脚,吃痛闷哼了声。丫鬟们涌上,手忙脚乱的替少瑾换了盏新茶,溅开的水也波及了左右的少沁与左漓,慌乱着窜跳起来。

    眼瞧着局面已有些难以收拾,偏是老夫人选在这时候进来。清了下喉,引来大伙的注意,沉着脸,表情怪异。我避开她的目光,想是她也听到了少沁的话。

    这餐饭有了这么个开局,自是食不知味。我疑惑的是这满桌美食,叔嫂传珍、龙井虾仁、宋嫂鱼羹……大多全是我家乡的名菜。瞅着,我开始怀疑,少清那一直不擅表达解释的性子是否师承了他娘亲,脉脉巧思关切,偏是老夫人只会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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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疯了?”我试图甩开紧箍在腕间的手,惊恐的看向眼前这男人。

    何时起,少瑾变的这般深不可测了?叫嚷下,他终于停下脚步,侧头闭着眼,呼吸很是沉重。瑾园外,格外的静,奴才们全聚在正厅里伺候着夫人们,只有我们俩人对立着,伴着静幽异常的夜。

    他一直没开口,只是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晚膳后,左漓和少歆就拉着我来瑾园聊了些会,没多久少清就派了家丁来叫唤,说是已在门外候着,该回王府了。

    我才点头,正想离开,少瑾就突然失了理智般。众目睽睽下,拉起我便往外走。

    “你早知道我疯了。”终于,他开口了,如同一种控诉。咬牙间,泄着积压多日的愤。

    没回话,我静静的看着他,起伏剧烈的胸膛,浑身散发着让我觉得危险的气息。“为什么不来质问我,你该是看过那些信了啊!”他吼着,清冷的音,像被激怒的醒狮,草木皆兵。

    “为什么?”如其所愿,我问道,面色凝重。

    “默静。”渐渐的,他稳住了情绪,恢复几分往日的模样,“你会怪我吗?”

    他问的很小心翼翼,始终不敢直视我的眼,禁不住我冷笑了声,转身看向前头漆黑的池,“不怪你,你可以说自己逼不得已,我也明白不该对你太苛刻。可我恨你,恨你的自私,你不会明白对于一个打小就无父无母的孤女来说,养她育她的地方是有多深的意义。你一把火,烧毁的是我的家,烧死的是我的亲人。这仇本该不共戴天,我真想能亲手杀了你,可偏偏你是夏侯少瑾,是我先招惹上的人,是少清的弟弟。”

    “对不起,我收不了手,也无法收手。可我会还你,等到一切结束了,我可以还你一个家,一份安稳!”他说的自信,绊倒少清,夺过家产于他而言,好像是无论谁都动摇不了的信念。

    那模样,可怕极了,足以让我想到丧心病狂。

    “你明知道跟怡妃谋事,就像与虎谋皮。最毒妇人心,何况还是一个志在天下的女人,你永远只是她的棋子,棋子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我不明白游怡究竟是怎样牵制住这个男人的,让他明知那些信落入我手,都不能阻止。

    或许压根没有牵制,他替游怡办事,游怡给他夏侯氏,如此简单而已。

    “为了你。”

    这回答倒是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却笑得更讽刺,“真的是为我吗?如今我是身陷劭王府,而不是你大哥身边。就算绊倒少清,得了一切,你很清楚还是斗不过劭王。从贡酒的事起,你让漓郡主假装称病,不去赴宴,给我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宪王府,为我毒杀宪王更添证据。一直到,应怡妃所求派人烧了酒庄,这样伤我,是为了我吗?可我怎么看,最后你唯一得到的利益,都是这夏侯氏的家业。”

    字字灼灼,逼得他心虚了起来,眼神愈渐混乱挣扎,手足无措了好半晌。猛地抬头,看着我的神情是痛苦的,眉心皱得生紧,不再如初见时的清秀了,“那又如何?是,我的确是弃你求权了,因为那对一个男人来说更重要!你对我呢,何尝不是利用,从来你只会用心去记夏侯少清的好,去记我的坏。得不到,不如毁了……”

    “我说过,不怪你。就当我们扯清了,谁也不欠谁了,我不愿你出事,不愿漓郡主伤心。就现在,各自离开,别再交集了,我只会让你痛。”语末,他依旧瞪着我,眼眶血红,满是不甘。我冷眉,伸出手,硬生生的掰开腕间的那双手,透过指尖的触碰,我能清晰的感觉到他心底的挣扎。

    自古便是江山美人难两全,他选了前者。我不怨,平白的曾接受了少瑾那么多的好,就像晨姨说的,那是要给出代价的。

    终于,他自己放手了。格外的洒脱,闭上眼,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昭显着决绝。我深呼吸,举步,背道而驰。身后,又突然传来少瑾的声音,很熟悉的语调,像极了曾经他替我端着汤,在清园门口的呓语:“默静,你真的不愿费丝毫精力去记夏侯少瑾这个人吗?”

    我久久没有回头,直到听见他举步,以为等不来我的驻足了,我才僵直了背脊,径自呢喃,不在乎他是否还在听:“在我心里永远会记得曾经的那池盛世荷花,以及池畔伴我赏花之人,还有他说过的话,那么真,那么纯,往后都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