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六章
齐怀玉上身穿一件石青色绣折枝桃红牡丹的宽松长褙,肚圆鼓鼓的,中间尖尖翘起,下着月白百褶裙。//78小说网无弹窗更新快//身形似比做姑娘时略胖了点儿,面上薄施脂粉,看得出来气色有些憔悴,皮肤微黄,眼窝深陷,显然是没有歇息好。 嘴角噙笑,可是笑容突兀不自然,像是硬撑出来的。 随身只跟了落英、落霞两个来伺候,齐悦瓷心知里头有问题,却不好一开口就问,含笑道:“……jiejie还是头一遭来,喜欢吃什么,我让她们添上……咱们姊妹正好叙叙。” 齐怀玉斜靠在迎枕上,神情落寞孤独:“不拘什么,这几日胃口不是很好,也吃不下……” 她不由得感念齐悦瓷之体贴。 来英国公府的决定很冒失,完全没经过深思熟虑,可是已经到了门口,不进来也不好。何况,除了来找齐悦瓷,她不知自己还能去哪? 齐家,平姨娘只是个妾凡事做不了主,反而被六夫人嘲笑,她是绝不会去的。而整个京城,她认识的人就这么几个,唯一与她关系不错或能留她住几日的只有齐悦瓷。 今后的事,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心里乱乱的。 若齐悦瓷此刻问她,她还真是一时无言以对。 “那就做一个野山菌乌鸡汤、五香虾仁、明珠豆腐,别的,你们看着添减……记得告诉厨房,五jiejie是有身的人。”她一一吩咐画枕,目光在落英身上停留了片刻,如询问。 落英偷偷瞟了齐怀玉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齐悦瓷越发肯定自己的怀疑了。 “何必这么麻烦?我又不是外人……”齐怀玉的语气如秋风中飘零的落叶,极轻,带一丝寒凉的萧瑟,与当日那个铁了心放手一搏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齐悦瓷的心没来由的发酸。 清高孤傲的五小姐虽然可恶可厌,但比起眼前这个几乎波澜不惊、平静如古谭的人来,她还是更喜欢从前的齐怀玉。 她的笑就有几分勉强:“不麻烦。我这院里有个小厨房。要什么东西很便宜。” 齐怀玉轻轻嗯了一声,垂眸不语。 “……身重了,五jiejie行动一定很累吧,也不知是侄儿还是侄女?”齐悦瓷只好慢慢引她说话。希望她能自己开口把事情说明白,免得她老惴惴在心。 常家,知道她在自己这里吗? “还好。头几个月着实不好过,吃了就吐,不吃又不行……从第五个月开始感觉稳定下来了。人也长胖了,就是身笨重晚上睡觉时翻身不便……”提起孩,齐怀玉才有了点精神。 两人之间的话题全是围绕着孩,齐悦瓷越发焦急,挥手命丫鬟们退下,自己斟酌着语气用词。 不等她把话问出口,却听齐怀玉忽然道:”九meimei。方不方便留我在你这住几日?”她心知这个要求突兀而令人为难,眼里满是歉意。 “……方便。jiejie不嫌弃,只管在这住下……”齐悦瓷一愣,连忙答应。 她估摸着齐怀玉是与常安泰吵架了,或者受了常夫人的气……无论哪一种,她都应该帮着劝和。不过,她也不可能拒绝齐怀玉的要求,不然,把她逼急了,人再跑了,那事情才麻烦呢。眼下,她得先稳住齐怀玉,再弄清因由才好行事。 她想着,笑起身道:“jiejie略坐坐,我叫她们先去收拾屋。” 齐怀玉本想道不必,见她都挑起帘往外走了,也就罢了。 齐悦瓷来到外间正屋门口,芳树与落英两个站在廊檐下小声说话,她招手示意芳树近前,沉声问道:“怎么样?她们俩个怎么说?五姑奶奶在常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落英说她也不是十分清楚……昨儿晚上,常夫人把五姑奶奶叫去了,单独在屋里说了好半天的话。出来时,五姑奶奶脸色惨白如纸,甚是吓人,任她们怎么问,就是不开言。 夜里与五姑爷吵架了,一夜不曾阖眼……天一亮,五姑爷就怒气冲冲跑出去了,五姑奶奶独自在房内哭了一场。后来喝命她们收拾衣物,备车……五姑奶奶正在气头上,她们没敢深劝,以为常夫人会拦着,谁知……”谁知常夫人竟是没拦,就这么着出来了。 芳树一面说,一面滴汗。 这五姑奶奶的性,嫁了人后反而大了不少啊,这摆明了是离家出走嘛,还挺着个大肚。 不过仔细论起来,常夫人更是不该。儿媳妇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有什么事不能等孩生下来后再缓缓地说,非得在这个结果眼上折腾,难道那不是他们常家的孙? 齐悦瓷听得呆了半晌,才无奈地摇头道:“先不管了,你带几个人去把大小姐旁边那个院收拾干净了……让落霞陪你一起去,她知道五姑奶奶的喜好。浅碧回家去了,你们几个先辛苦些……” 芳树便招呼落霞出门。 回到屋里,齐悦瓷仍当什么事没发生,与齐怀玉闲话家常。 若是齐怀玉愿意告诉她,自会向她解释。 老太太那头听说她有姊妹来了,遣了嫣然过来传话,令她中午不必去立规矩了,还赏了两个菜,叫她好生招待客人。 丫鬟们在西稍间摆了饭,姊妹二人静静地用饭。齐怀玉果然吃得很少,几乎没怎么动筷,就喝了几口红枣粥,看得落英在一旁急得直皱眉。她心里有事,吃得多了反而容易积存住,齐悦瓷亦只好作罢。 饭后,齐怀玉神色露疲。 齐悦瓷想着她一晚上没睡,又颠簸着到这里,常人尚且受不住,何况有了身。决定先让她休息一番,便笑道:“我带jiejie去看看屋吧……饭后打个盹。下午才有精神儿。” 齐怀玉低声道谢。 路不远,也就没叫软轿,两人只当饭后散步消食。 院位于安姐儿小院的西边,中间隔着一带梅林,是以前邵槿的庶姊邵柳的住处,她只比邵槿大几个月。是老太爷的妾室楚姨娘生的。老太爷一生戎马倥偬。不重女色,只收了两个妾室,还俱是别人送的。 其中楚姨娘温柔体贴,性情柔顺。老太爷去的稍微多些。 她在邵柳八岁那年得病没了,当时叶老太太嫁过来才几个月。老太爷只剩下邵槿一个儿,不放心交给老太太抚养。但把邵柳托给了她,出落得容貌不俗。 老太爷将她许给了乐安侯柴家堂族的一个弟,接着就发生了与鞑靼的两年大战。老太爷领着邵槿上了战场,家里一切交由老太太打理。等到老太爷凯旋而归后不久,邵柳突然得了暴病,不过短短半月,一命呜呼。其后老太爷跟着没了…… 这段往事,齐悦瓷从未听人提过,她甚至不知邵槿还有这么一位jiejie。更不知这个院即是邵柳住过的。 邵家院落虽多,可现在闲置的只有皇后娘娘住过的清月轩和三夫人之女的旧院宜兰斋。皇后娘娘的地方谁敢动。而宜兰斋是由三夫人保管的……齐悦瓷唯一能动的即是这个小院了。 正房一明两暗,带两个耳房,另有四间厢房。 庭院不大,东西对种着两颗碗口粗的槐树,黄绿的芽儿才探出头来,点缀着空寂的枝干,倒也清幽别致。 起居的内室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黑漆花鸟纹的架床上已经铺上了橘黄的锦被和折枝花的大迎枕。支起窗,午后的温暖阳光照进来,看着温馨适宜。 “地方小,委屈jiejie了……” 齐怀玉反驳道:“是我打搅九meimei了,九meimei再这般说,我越发无地自容了。” 齐悦瓷忙笑道:“好,jiejie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叫人去我那拿……芳树暂留在这照顾jiejie吧,她对府里熟,jiejie有什么事也可以问她。” “我没什么,九meimei身边不能少了人服侍……”齐怀玉有些过意不去。 “瞧jiejie说的,”齐悦瓷扶她在床前轻轻坐下,“我那里人多,不差她一个。这院里原有洒扫和守门的小丫头、婆,一会我再遣明芷过来,jiejie有什么跑腿的事叫她去,万不可与我见外生分。” 齐怀玉连连致谢。 齐悦瓷叫落英与芳树服侍她歇息,自己领着人告辞了。 到听荷居门口,一眼瞥见吴庆鹏家的站在树下,鬼鬼祟祟地朝院里张望,她又气又好笑,让画枕上去叫她。吴庆鹏家的吓了一跳,忙堆着谄媚的笑赶上来…… “夫人,求你去看一看吧。”吴庆鹏家的满脸乞求之色。 “行了,把话说明白了。”齐悦瓷坐在炕上吁了一口气,柳眉一扫,面带嗔容。 吴庆鹏家的一凛,赶紧一五一十回道:“杏姨娘去找七夫人要汤,不知怎么的,两人动起了手,杏姨娘不小心把七夫人的脸颊抓伤了……七夫人大怒,命人揪住杏姨娘打,好在二夫人及时赶到,勉强劝住了。 本来事情都平息下去了,方才不知怎么回事,七夫人又气冲冲去找五夫人,要五夫人或者自己处理杏姨娘,或者就……交给她。五夫人为难不已,没则声,七夫人就要带人,丫鬟婆推推搡搡地乱成一团……二夫人午晌了,夫人开恩,去瞧瞧吧。” 吴庆鹏家的是欲哭无泪。 二夫人显然是不愿再搭理此事,四夫人去了只有火上浇油的份,老太太推给夫人,夫人再不管,她连哭的地方都没了。 她原不是她们谁的人,月钱由齐悦瓷发,碍不着她什么事。可她偏偏担着趋奉二房、三房几位女眷的差事,谁有事就找她,而且西院小厨房的管事媳妇是她表姐……此事不平,最后担干系的只能是厨房的人了。 大宅门里一向如此,主有事,受罪的是他们下人。 齐悦瓷听得一惊。 杏姨娘敢抓伤七夫人? 她远远见过杏姨娘两次,倒是个美人,眉眼间看着很精明的模样。说她厉害她相信。五夫人慵懦,五爷宠着,又育有五爷唯一的儿,平日在自己院里骄纵些也是人之常情。但若说她胆敢和七夫人对打,她实在难以置信。 一个姨娘,你再嚣张。也嚣张不到隔房的主母头上去啊? 齐悦瓷低头想了想。才问道:“你亲眼看到杏姨娘抓伤了七夫人?” 吴庆鹏家的一愣,不解她用意,徐徐摇头道:“奴婢从夫人这里过去的时候,七夫人的脸颊已被抓伤了。大家都说是杏姨娘抓伤的……”不是杏姨娘还能有谁? “二夫人劝住后,七夫人决定不再追究了?”她紧接着又问。 “那个汤的确是杏姨娘一清早吩咐小厨房做的……”她的意思是七夫人自知理亏,又有最长的二夫人来相劝。没好再闹腾。 好了?回头又发作去要人?七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齐悦瓷满心疑惑,蹙眉道:“那方才好端端的七夫人如何又去?” 吴庆鹏家的被问住。她只当事情平息了,欢欢喜喜回家吃饭。打算饭后再来向齐悦瓷汇报经过……饭碗才拿到手上,小丫头急急来找她,要她赶紧去找八夫人调停。 这种事情,不是非她不可,但找到了她头上,她推脱却是不尽责了。 沉默过后,齐悦瓷才无奈地起身:“罢了。我与你走一遭吧。”身为妯娌,去劝劝也是应该的。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嘛。 一行人簇拥着她从西角门出去,来到五夫人院里,发现四夫人亦在,正站在院东边角落里笑吟吟地看好戏。 五夫人身穿浅红色背心,戴一支金光闪闪的赤金垂珠钗,挽着七夫人的胳膊苦苦相劝:“……弟妹与她置气做什么,她好不好就一个奴才,犯不着为她气坏了自己身骨。” 衣衫不整的杏姨娘闻言,气恨恨瞪了五夫人一眼,没回嘴。 七夫人却一把推开五夫人骂道:“你也说了她就是个下贱的奴才,以下犯上,奴大欺主,难道我还打不得她了?莫非在咱们邵家,我活得连个贱蹄也不如了?你要当贤惠人,哄着你们爷,我管不着……但你也别助着她欺到我头上……” 七夫人身上穿一件草绿色柿蒂纹褙,玫瑰红八福湘裙,美则美矣,奈何俗气。
齐悦瓷烦躁地抚了抚额,调整一下情绪,才含笑上前。 七夫人先看见她,登时上前要她评理,指着自己右脸颊上的血痕道:“八弟妹,你看看……咱们府现在还有什么规矩可言,一个下贱的小蹄,连主都敢打了。今儿是我,明儿或许是八弟妹你呢,后日连老太太都敢上手……” 她气得气喘吁吁。 杏姨娘被她的话吓得脸色发白,这三言两语间就给她安了个那么大的罪名,还把八夫人和老太太拉下水,她焉能不紧张。 齐悦瓷忽略她的后半句兴风作浪之言,做出一副惊讶关心的模样来,急道:“哎哟,七嫂,传太医了吗?一群糊涂的下蹄,好歹先给你们主上了药啊,不然留下疤痕,那可怎么得了。” 四夫人嘴里冷哼了一声。 七夫人犹疑道:“这个……不会吧。”没有女人能够不爱美,七夫人也不例外。 “如今是春天,风大,还往往裹挟着些脏东西,极容易感染的,我看还是赶紧请太医开了药再说。”齐悦瓷表情郑重,不像是作假,一下把七夫人唬住了。 “我屋里正好有药,七弟妹要不先进屋上了药再理论?”五夫人抢着开口。 齐悦瓷不由淡淡扫了她一眼。 她那么劝七夫人,无非是打算以此为借口把七夫人送回去,回头请太医、上药,得耽搁不少功夫,七夫人这口怨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继续留在这,上完药,七夫人必然不肯轻易揭过此事。 孰是孰非,她根本不想细究。 杏姨娘有错,难道七夫人的行为就光彩了? 五夫人若果然明事理,早该处置了杏姨娘,既堵住了七夫人的诘问,又能保住杏姨娘。她是院里的主母。该如何处理杏姨娘,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她却任由事情发展下去,越闹越大。 最终七夫人怒气冲冲果真要追究下来,杏姨娘怕是少不了被打几十板。 这件事上,最大的赢家似乎是好人一般两头相劝的五夫人啊? 齐悦瓷拦住了出现动摇的七夫人:“依我看。还是先请太医看了再说……五嫂的药虽好。只不知适不适合七嫂的体质?这里的事,七嫂放心交给五嫂吧,五嫂定会给七嫂一个交代的。” “这个……”五夫人闪烁其词,推脱着“她是咱们爷心坎上的人。我……” 齐悦瓷被气得胸口一团火气腾腾往上冒,咬牙道:“五嫂,咱们家可是有规矩的地方。杏姨娘虽行事鲁莽。但看在她养育了洪哥儿的份上,我看罚她禁足三个月吧……七嫂,你看行不行?” 这处罚。的确不算重。 不是齐悦瓷有心维护杏姨娘,而是她估计杏姨娘根本是替人背了黑锅了。 七夫人对此不是很满意,但齐悦瓷已经半拉半拽地推她向外走了,嘴里说道“这会阳光大,千万得小心,可别晒伤了伤口”。她自己也担心容貌有损,向杏姨娘啐了一口。半推半就地走了。 四夫人没戏可看,大摇大摆跟着离开。 留下杏姨娘伏着丫鬟嘤嘤啜泣。之前被七夫人打了一耳光,方才又被婆们用力拉扯了一番,明明不是她的错啊……她心里觉得万分委屈。 五夫人从旁劝解,齐悦瓷回头看过来,恰好发现五夫人的嘴角挂着一丝耀眼的笑意。 七夫人照着铜镜,紧张地问道:“八弟妹,不会留疤吧?”她这会倒是急了。 齐悦瓷暗自好笑,宽慰道:“太医院什么好药没有,七嫂放宽心吧。对了,杏姨娘是怎么就不小心抓伤了七嫂的?”她还是觉得此事太可疑了。 谈起这个,七夫人再一次横眉立目,怒气冲天,嚷道:“她非说我拿了她的汤,弟妹你说,我堂堂一个主,稀罕她的东西不成?那明明是我嘱咐小厨房的人做得,肯定是小厨房忘给她做了,她便怨到我头上来……跑来闹,口口声声说我偷了她的。 我气忿不过,说了她几句,她倒好,拉来了五嫂帮腔。 我不过想吓吓她,没真打她,她居然胆敢还手,五嫂是拉也拉不住……一个妾室,倒比主还嚣张几分,往后咱们索性全听她的得了。” 事实是这样的,七夫人平素贪财,但见不得旁人笑话她眼里只有银。谁提她和谁急,而杏姨娘恰好犯了这个忌讳,激得七夫人当场大怒,直接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杏姨娘进府后,有五爷作靠山,连五夫人尚且让她三分,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一下被七夫人打懵了,脸上绯红几个指引,她感到在下人面前丢了人,又哭又闹撒泼耍赖的不服,却也没敢对七夫人动手。 毕竟她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丫鬟,深知公侯府邸规矩之严,主仆天差地别…… 后来五夫人赶到了,劝着劝着两人居然越闹越凶,几乎纠缠到一块去。 丫鬟们上前拉扯,场面一度失控,杏姨娘鬼使神差地,胡乱在七夫人脸上抓了一下,然后留下了那个印迹……她当时也后悔心惊不已,觉得自己被人扯着,不知怎么就抓到了七夫人…… 七夫人被一个姨娘给打了,自然不肯放过。 可有二夫人来劝,她闹了一阵,为免她拿杏姨娘汤的事传得阖府皆知,勉强咽下了这口气。 五夫人领着杏姨娘回去,留下自己院里一个婆伺候七夫人。那婆糊里糊涂不会说话,倒重新激起了七夫人的怒气与自尊心,登时也顾不上擦药,冲去找杏姨娘算账。 齐悦瓷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猜对了一大半……事关阖府主体面,她也不好再深究,唯有好声好气将七夫人的气劝下去。 直到申时末,七夫人这里看了太医擦了药,人安静不少,她才得以脱身。 而邵槿居然在家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