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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节 新任两江总督

    从捻军趁入晋淮军在满是灰尘的土路上口干舌燥地抢修缺口,而疏于防范之时,突袭并抢走一门克虏伯大炮之后,淮军又已经在山西往南走了几百里了,此时正驻扎在临汾,“临汾”者,临近汾河也。但是大旱之时,连汾河的水也只留了几处浅滩,只够人畜饮水而已。

    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捻军的影子了,他们和太平天国的作战习惯完全不同。太平天国是一占定天京城,就懒得动了,只以天京称为圆心前后左右冲突,勉强争得一块喘息之地,所以到最后被曾国藩将包围圈越缩越小,直至天京城被攻破后覆灭。

    也许是牢牢吸取了这个可怕的教训,捻军最怕被官军围住,仿佛变成了流窜在中原的一支游牧部落,哪里有庄稼熟了,就去抢割一番,然后又躲得不见踪影。除非完全有胜算,他们从不轻易攻击官军,因此官军们对他们,常常是寻而不得。

    谁也不知道过一段时间,他们又会出现在哪个地方,劫掠一番;到时朝廷申斥剿捻无功的谕旨,又会劈头盖脸地发来,让人简直承受不了。

    和李鸿章在江浙战场和太平天国的对峙相比,这太不相同了。从前有恩师挂帅,只要听指挥办事就是了;现在呢,恩师不在,他的“蚕食围吞”政策,也完全用不上。围又围不了,追呢,又不敢放胆去追,狗急还跳墙呢,看看僧格林沁亲王当初带着马队把捻匪撵得到处乱跑,结果反而自己中了埋伏,葬送了性命,就知道这不是个好办法。

    因此淮军的兵勇们颇有怨言,有时候悄悄怨李大人当初接了这个苦差使,有时候则抱怨朝廷赏罚不公,当初剿灭太平天国的大人物,曾大人如今在京城做宰相,左骡子荣升了“东南水师大元帅”,最不济连曾国荃,也在封侯之后功成身退,回到了湖南老家养病。哪象自己这些人,还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捱旱吃苦?从前还想跟着李大人到哪个好地方做个督抚,手下的人好顺便沾光呢。

    抱怨左大人,只能悄悄地抱怨;抱怨朝廷,有的时候就不妨大点声。

    因为实在太热,野外扎营不便,他们借住了临汾城一个早已空空如也的粮仓的一半。隔着不远,就是钦差大臣阎敬铭来山西赈灾,发放救济粮的地方。今年的灾民特别多,一个个眼睛闪着饥饿的绿光,衣衫褴楼,似乎多年没有洗换过。

    淮军也有听说,捻军“出则为匪,入则为民”,怀疑这一队队几千人的灾民之中,混有捻匪。大股的碰不上也抓不到,在这灾民当中若能找到几个jian细,那也是不小的功劳,所以也有七八名淮勇隔着不远,悄悄地观察打探。

    说到正在被灾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的赈灾台前忙碌着的阎大人,自己当真也就和灾民一个样,面皮焦黑,眼似核桃,还一大一小。正好此时无事,几个淮勇就说起了他的笑话:说本朝挑选官员,除了进士资格,往往还要考察相貌;某一次挑选官员,阎敬铭刚一进去,主考官就大声呵斥道,“阎敬铭出去!”足见阎敬铭面貌丑陋,不入上官法眼。

    而且听说这位大人每顿吃饭,就只一碟青菜,一碗白饭,外加一个烙饼;此外一年到头,都只一袭布袍,想必就是身上那件连颜色有些辨不清的布袍了。淮勇们跟着李大人,也算是饷银丰足,不时还能有点意外的赏赐,此时看这位阎大人穷酸无比,也大觉不屑。

    正在说得热闹,忽然其中有位伙伴叫道,“瞧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个捻匪!”众兵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原来是个中年汉子,虽然也是干瘦,此刻肩上背了一小袋刚刚领到的高粱米,正小快步地往回走。

    “平常百姓,那能这么矫捷?何况他走这么快,只怕心里有鬼。”一人说道,立即冲了出去,上前拉住那人的胳膊,那人不妨有人突然从身后拽他,吓了一跳;紧接着肩上的粮袋也有人来抢夺。这样的灾年,谁会轻易让粮袋脱手?那人当然紧抓不放,偏偏那淮勇也想扣住他粮袋,两相争夺,就听“嗤啦”一声,那个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布袋被撕破了,黄澄澄的高粱米立时就xiele出来。

    “我的米!”那人急忙要捂住口袋,谁知却被扭了个牢实,眼睁睁望着一小袋米顷刻间倒到了地下,情急间不由大叫痛哭起来道,“我的高粱米!为什么要倒掉我的米!你们赔我!”

    这一阵sao动,把旁边正在排着队领赈粮的一众饥民都惊动了,立即有几十人立即奔来过来,要抢拾地上那几捧高粱米。其余的惊疑不定,望着几名突然出现的兵勇。

    “我的米!我又没有犯法,为什么倒掉我刚领到的米啊--,”那人仍在哭道。

    “别装蒜,少废话,还不快跟着大爷们走,到军营里说个明白!我看你手长脚长,跑得飞快,只怕你就是捻匪派来的jian细,还敢冒充灾民领取赈粮!”一名淮勇喝骂道。

    旁边一众饥民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立即就有人围过来道,“大爷,小人来作证,他和俺是一个寨子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不是捻匪…”,“小人作证,他是我堂伯母的大侄子,从来安分守法,没有做过对抗官府的事情…”

    带头的一个兵勇叫道,“别罗嗦,快退开,谁能信你?说不定你也是个jian细。大爷们把他带回去问明白了,自然会有说法,用不着你们在这里多嘴多舌…”

    但真正认得他人的亲戚邻居,听说要被带到军营里,谁不知道,等到那时便要屈打成招了,谁肯轻易让开?何况兵勇们无凭无据,就说他是jian细,抓住他人,把他的米倒掉,谁知回头会不会轮到自己,也希望能够有个说法,所以仍然纷纷拥向前来。淮勇们见围上前的人越来越多,个个脸色虚弱苍白,正如饿鬼投胎,禁不住一阵紧张,叫道,“快闪开,快闪开!好大胆子,你们要造反么,别过来,老子要开枪了—”只听“砰”的一声,就是一声枪响。

    在场的众人顿时仿佛一瞬间被冻住,紧接着sao动了起来,“开枪了,快逃命!”“有捻匪!”“是官军--”“赈灾是假,要诱百姓来杀光!”一阵阵乱喊乱叫,四散奔逃。有的人本来就已经饿到虚脱,这时更直接就倒在地上;更有人还惦记着赈米,拥挤向赈灾台。整个赈灾场,一片混乱。几名淮勇正在得意之间,忽然见一队衙役直冲了过来,叫声“就是这几人,拿下!”便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扰乱赈灾?”一干人被带到赈灾台前,阎敬铭睁着一对核桃眼,大怒着问道。

    “回大人,”带头的淮勇答道,“小的们是初到山西剿捻的淮军,听说也有捻匪冒充百姓,来领赈粮的,所以在旁边埋伏侦察,见这人一领到赈粮,立即跑得飞快,行迹可疑,所以将他抓住,准备回营问话。谁知道这些人围住小的们,不让将他带走,所以不知哪位弟兄开了一枪…”

    “冤枉啊,大人,”那被抓之人哭叫了起来,“我走得快些,只因为我有个小女儿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小人想走快些,把米带回去给她煮点粥…大人,小人冤枉呀。”话音刚落,拥在后面的饥民当中,也有人叫道,“大人,确实如此,我和他同是姜家屯的,他的小女儿就快要饿死了,小人愿为他作证啊。”

    “讲他行迹可疑,你们可有证据?”阎敬铭又问那几名兵勇道。

    “大人,这人长手长脚,力气又大,小的们抢他米袋也抢不下来,一定不是寻常百姓…”带头淮勇答道。

    “就只这些”阎敬铭发怒道,“长手长脚,便是捻匪?走得快些,就是心里有鬼?这是荒年,谁手里有个粮袋,不会牢牢抓紧?你们也未免太荒唐了!把被抓之人放了,其余几人押下去,放一人回营报告李大人,请他来见我。”

    “谢大人!”那被抓之人被人松开,跪了下去,便不起来。此时此刻,阎敬铭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急忙吩咐衙役去另取一个米袋,装了几碗米后交给他,说道,“快点回去吧!”

    唉,只能希望他的小女儿还没有死,要不然捻军中只怕果真又多出一人。就是捻军之中,又有多少人是因为吃不上饭,才被裹挟而去的?这几个淮勇简直就没有长脑袋,竟然到赈灾场上来抓匪鸣枪,刚刚亏得发现及时,要不然,险些又激起大变。

    李鸿章为了此事,将领回的几个淮勇大骂了一通,又各打了二十大板。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从自己悄悄运作两江总督开始,先是吃了个败仗,现在又出来这件事情。过几天,传到京城,又要被那些清流浊流当作笑话来讲了,说李某人的兵勇,打不过捻军,竟然只好到赈灾场上去“剿匪”。

    “以后不许出去惹事!阎大人的名声你们也听说过,出了事情,我保不了你们。”李鸿章道。

    这是实话,阎敬铭从前在官文手下做官,但官文“贪庸骄蹇”,阎敬铭对他很不满。官文手下有个副将强抢民女,女子哭骂不从,竟被他用乱刀砍死,随后自己躲到官文的总督府藏匿起来。女子的父母到衙门告状,府县官员们都不敢接状纸。阎敬铭闻知此事后勃然大怒,找到总督府,向官文索要凶犯;官文推说自己病重,拒不接见;阎敬铭就叫人把被子抱来,在总督府的门房过道里住宿和办公;官文请人来劝也没有用,只得将凶犯交出。满人顶头上司尚且如此,自己和他只不过是过路交情,就更不用说。

    回到内室,李鸿章总觉得,这事情真不是个好兆头,看来两江总督的事情要黄了。果然,自己的预感竟然如此灵验,不一会就有亲兵失魂落魄地来报,刚刚朝廷派人到隔壁钦差大人阎敬铭处传旨,阎大人荣升两江总督了!

    李鸿章几乎惊了个倒仰。这么小的临汾,驻处又挨得这么近,难道竟然传旨的钦差大人走错了?想了一回,还是没有这个可能,因为名字是不会弄错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相貌堂堂,和江浙一带的洋人和富商也相熟,且有之前带兵打仗的功劳,正应该出任两江总督,为什么却两次都失之交臂?难道自己要在这穷乡僻壤之中,一直剿这飘忽来去的捻匪,直到头发变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