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逃离(三)
赵锦绣又使劲推了推桑骏,尔后又间隔好长时间在他耳畔叫几声“玄素”,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才使尽吃奶的力气将他搬上床,又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 这一来是平复呼吸,二来是继续观察他是不是真被放倒了。 坐了片刻,实在不放心,赵锦绣又推了推他,俯身在他耳畔低喊:“玄素。”桑骏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赵锦绣屏住呼吸,周遭便只有桑骏均匀的呼吸声和绵长的鼾声。 看来这“醉梦”加上这药,还真是绝配,效果真不赖,连老狐狸桑骏都能放倒。 赵锦绣想到即将获得的自由,心里一阵暗喜,立马动手将桑骏的外袍脱去,尔后又将他的深衣撕开,在他胸口乱摸一阵,尔后游移着往下,摸到腰际,才发现在松垮垮的腰带上,有个墨绿色的丝绸袋。 应该就是这个。赵锦绣暗笑,立马将那袋子打开,果然摸出一方小小的玉石印鉴,对着灯火一瞧,正是锦王印鉴。 赵锦绣拉了条锦被将桑骏盖住,立马翻身下床,从衣柜的底层找出包袱里事先写好的通关文书,又对着印鉴哈了哈气,郑重地盖上。 那方文书是赵锦绣这几日百无聊赖,经过反复描摹,最终选了其中最肖似的三张。 从很久以前,赵锦绣就开始注意桑骏的文书。发现他写的文书和平素的字画是两回事。他的文书是两种字体,排头以及落款日期是一种,而中间的正文是另一种。 赵锦绣经过反复对比研究,这才发现桑骏亲自写的文书是左右手并用,且要盖上他的印鉴。好在赵锦绣作为凤楼三公子,必要时刻,模仿他人笔迹的事也没少干,于是从刚入西苑开始,就在设法研究桑骏的字迹。 一切的研究就为了今晚,尤其是什么都需要派司文书的桑国,拿摄政王的派司说不定还能当虎符用呢。所以,要逃离桑骏的禁锢,获得自由,这是必不可少的工作。 处理好通关文书后,赵锦绣又将那方印鉴放入桑骏腰间的锦袋中,然后将阮香绫的衣衫换上。好在阮香绫是干练类型的女子,梳的发型很简单,赵锦绣三两下就弄好。 对着镜子一看,朦胧的灯光里,还真是阮香绫的模样。于是对着镜子做个鬼脸,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继而将细软悉数收好,将阮香绫的总管牌子别在腰际,尔后披上她褐色的大氅,取了旁边的雨伞往外走。 刚踏出两步,忽然,听得桑骏在喊:“如月。” 这声音让赵锦绣背脊一凉,整个人僵硬在原地,保持着迈步的姿势,等着桑骏的追问。 等了良久,却并没有等来桑骏的暴怒,反而等来他此起彼伏的鼾声。 赵锦绣这才想到这或许是呓语,于是慢慢转过身,瞧那雕花木床上,桑骏闭着双目,正安然入睡,唇边似乎还有满足的笑。 赵锦绣见他这模样,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 这男人从出生开始,就经历着不幸。他的母亲死了,幼小的他被种下蛊毒,身份又是庶出,过得便越发凄楚。后来拼死拼活地得来荣耀,得来家族的认可,却还是被自己的亲爹和大哥算计。 再后来遇见林希,却也不知林希是否喜欢他。可他却就固执地抓着不放,不管如何。 而今,对着自己这个冒牌货倾尽所有感情,却偏偏又这般生性多疑,还要竭尽利用….. 赵锦绣越发想不下去,轻轻摇头,心里不免怅然。与他相识以来的场景,像是电影里快速的镜头,迅速略过,一幕幕都是感伤。 不由得轻叹一声,又听得他在轻喊:“月华。” 赵锦绣眉头一蹙,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今晚或许并不如表面那么顺利。 屏住呼吸站在原地,却又不见桑骏继续说话。因为疑心他是装的,所以,赵锦绣又低头凑过去,轻声喊:“玄素,我在。” 桑骏并没有答话,赵锦绣弯着腰,瞧他片刻,这才吐出一口气,正欲起身离开。谁知桑骏却突然呓语着,伸手将赵锦绣一拉,拢到怀里,连并着翻身拢着她呼呼大睡。 赵锦绣觉得心脏病都快被桑骏吓发作了。心里暗想:他这样反反复复的,不知到底有没有醉。如果没有醉就赶快醒来,给老娘一个痛快的了断吧。 赵锦绣心里一片哀鸿,耳畔却是绵长的呼吸,看样子又不像是醒着。 再这样折腾下去,天都亮了,那时,就难以走脱了。 所以,赵锦绣慢慢往下从他怀里挪出来,又弯腰为他理好锦被,这才快速转过屏风,往外间走去。 迫不及待地打开外间的门,刚要踏出去,赵锦绣却是瞧见那桌上的烫酒炉与木炭炉,顿住了脚步,转念一想,应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于是咳嗽两声,对着门口的卫戍压低嗓子吩咐,道:“殿下和王妃就寝,你们来将这炉子撤走。” 赵锦绣背对着屋内的烛光,这二人自然看得不太分明。 二人也只管小声应生,尔后走进来。 赵锦绣又压低嗓子吩咐:“小声点,打扰了殿下和王妃,你们就是祖宗八代都得脑袋搬家。” 那两名卫戍也不出声,只是点头以示作答,轻轻将那烫酒炉和木炭炉搬了出去。 赵锦绣在屋里站了片刻,然后从旁边的灯钩上取下灯笼,撑起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就这样走出这囚禁了她三日的西厢房。 西厢房外,连续下了三天的雨已小了许多,颇有润物细无声的境界。阴惨惨的灯光里,屋外站岗的卫戍们一动不动,像是雕塑群像。 赵锦绣原本想就这么离开,但转念一想:如果天明,还不见桑骏起床,卫戍们一定会生疑。那么,留给自己出城的时间就很少了。 所以,赵锦绣走到一名卫戍队长面前,将腰间的牌子扯下来,例行公事般在他面前晃一晃,压低声音说:“殿下吩咐,明日无须请早,不要去打扰殿下与王妃。” 那人瞧了瞧牌子,低头行礼,道:“谨遵吩咐。” 赵锦绣也不多言,只将那牌子收起来,顾不得鄙夷此人,便一路往回廊那边走去。 这雨虽是小了,但春寒依旧料峭,阴惨惨的灯笼映照中,四周呈一片蒙蒙的雨气,西苑植物又过多,乍一看,犹如传说中的黄泉路。 赵锦绣想到此,不由得皱皱眉头,暗想:如今应该是祈求上苍保佑自己顺利出逃,过美好生活的时候。自己竟是想这不吉利比喻。 不过,赵锦绣往外走的这一路上,还算顺利。因为三更天已过,丫鬟婆子早早就睡下了。值夜的卫戍见到赵锦绣的装束,认为她是阮香绫总管,也只是远远的,就低头敬礼了。 赵锦绣也是很大牌地“嗯”一声,吩咐一句:“注意御寒。”尔后,咳嗽不止,以表示自己沙哑的嗓音正是这鬼天气造成的。 卫戍们都极懂分寸,低声地应声,尔后继续巡逻。赵锦绣就这样顺利地走出西苑。 轻吐一口气,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快速穿过高大林木笼罩的小径。不一一会儿,便看见锦王府大门前的照壁,照壁两旁挂了一溜儿的灯笼,光线颇明。 赵锦绣顿住脚步,皱着眉头想了一阵,也没有想起这个区域是哪一路卫戍管辖的。不过,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走到这一步,赵锦绣也顾不得是何人值守,于是撑着伞继续往前走。 刚转过照壁,便被两名卫戍拦住,低声喝道:“何人?” 赵锦绣慢吞吞地抬起丝帕掩面,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将手中的牌子一亮。 二人一看是锦王府总管的腰牌,立马垂首行礼,却不卑不亢地说:“阮总管,请留步。三更天后,府内人员一律不准出府。” 赵锦绣丝帕掩面,使劲吸着鼻子,哑着嗓子不悦地说:“你们反了?我是王府的总管,我会不清楚这规矩?若不是殿下有重要事情吩咐。这大半夜的,谁会出去——” 她说着,从怀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派司递过去。那二人接过瞧了瞧,又移了灯笼过来仔细看,像是不能判定这派司的真假,面面相觑一番,便又找了卫戍队长来。 赵锦绣继续掩面咳嗽,吸着鼻子,冷眼一瞧,那队长竟是当晚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那人。 会不会冤家路窄呢?赵锦绣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过,那人瞧了瞧派司,并没有问别的,而只是说一句:“可是需要派人手。” 赵锦绣吸着鼻子,摆摆手,以示不必,抬脚往外走,卫戍们也没有阻拦。 就这样,赵锦绣提着一盏红灯笼,撑着油纸伞,大摇大摆地踏出了锦王府。 才一出府,赵锦绣明显感觉脚步轻快不少,满心欢喜提着灯笼穿过雾气迷蒙的锦王府外巷,一路向令州东区的风华街而去。 赵锦绣加快脚步,心里盘算着应该会在出外巷时,遇见巡逻的锦王府外围驻军。 果不其然,刚转出外巷,便有一队铁衣铠甲的巡逻士兵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过来,为首一人,远远地就喝道:“站住。” 赵锦绣撑着伞,提着灯笼,乖乖站定。士兵领队走过来,冷冰冰语气,问:“何人三更后,还在此游荡,不知宵禁?” 赵锦绣将红灯笼抬高,映照着那人的脸,而自己的脸则由雨伞遮了一部分,那人正欲训斥她的无礼。 赵锦绣却是伸出手,将腰牌扔给他,冷声道:“瞧清楚。” 那人看一眼,冷笑一声,轻蔑地说:“可是——” 赵锦绣冷哼一声,从怀中摸出另一张派司递过去,那人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下立马低眉垂首行礼,声音也软下去,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赵锦绣也懒得计较,只是不紧不慢地说:“无妨,你几人都是为了令州安危,这几天要将眼睛瞪大些。想必你们将军已为你们讲过这形势。我就不便多言了。” 那人听闻,立马垂首说:“是,小的们一定竭心尽力,护卫令州安危。” 赵锦绣也不管,施施然撑着伞,算是突破桑骏的第二重防护,一直往东区的风华街走去。 雨气迷蒙,前面的路看得不甚清晰,恍惚有出路,又恍惚一点方向都没有。 暮春时节的令州城,在微雨的夜晚,显出一片死寂的黑暗。 赵锦绣在某个巷口拐角处,四处张望,但见四下里无人,便将手中的雨伞放在一旁,熄灭了红灯笼。 尔后,拐入一条小巷子,几乎是小跑起来。一路跑,一路盘算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必须要在天刚蒙蒙亮,城门洞开的第一时间,就要出令州城,并且一路往容州去,从容州登船,也许可以去大夏。到时候,或许,可混到广城去,悄悄探一下江慕白,看看他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许华晨。 夜,漆黑,微雨扑在脸上,湿漉漉的凉。赵锦绣一路避开巡逻的卫兵,不一会儿,便拐入了风华街。 这风华街,是令州西区一条颇为僻静的街道,在这条僻静的街上,有赵锦绣曾置的一处房产。 前两年,初到令州,发现这里颇像前世里的家乡成都,而这风华街的方位又很像许华晨住的那个小区的位置。 当时,恰好有人要卖祖宅,在那里闲逛的赵锦绣当场就以“许华晨”这个化名买了下来,并取名为“许宅”,尔后,又经过考察,买了几个孤苦的丫鬟婆子照看着。每次来令州行商,赵锦绣总会来到许宅住上那么几天。
当然,这是赵锦绣当年在凤楼的打算,那时,曾想金蝉脱壳之后,就在这许宅内住下来,觅个夫婿,在这里安闲地过这上天赐予的莫名其妙的一生。 所以,这几年行商,赚的一部分钱财,赵锦绣是悄悄地将之转移了不少在许华晨这个化名之下。 不过,那时,谁曾想林希跟敌国主帅还有扯不清的情债,如今这兔子窝算是白置了,连带这个具有家乡亲切感的城市,看样子自己也不能呆了。 想到此,赵锦绣不免生出几分惆怅。放缓脚步,来到风华街中段,抬头看到硕大的红灯笼轻轻摇曳着,旁边的红漆匾额上,正是自己亲自书写的魏碑“许宅”。 赵锦绣走上前叩门,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内门响,继而听到有人在门内问:“谁呀?” “许公子。”赵锦绣低着嗓子回答。 门内人又问:“可有凭证?” “丢手绢。”赵锦绣又回答,这一出口,自己也是笑了。当初,那看门的门房老伯非得要求整个暗号,赵锦绣一时想不出,只想到许华晨的丢手绢事件,便随口胡诌了这“丢手绢”作为暗号。 果然,那门房老伯听到这暗号,立马拉开大门,惊喜地提着灯笼一瞧,却是一愣,颇为狐疑地问:“姑娘,你是?” 赵锦绣呵呵一笑,闪身进了门里,小声说:“张伯,你眼神越来越差了。” “公子?你是?”张伯一边关门,一边打量,很是激动。 赵锦绣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立马抬袖掩面,咳嗽一声,道:“一个人在外走,扮作男子总是方便些。” 张伯连连说是,尔后,却又担忧起来,啊呀呀一阵,道:“公子怎么大半夜在外面走?你可不知桑国换了天么?三天后,听说锦王又要大婚。这几日,令州都不得安宁。前阵子啊,还传得沸沸扬扬,说锦王被刺,全城戒严,买个菜都被抓去盘问好久。而今,又是这番——,” 赵锦绣听得这张伯说话,有些不乐意,沉声道:“休论国事。” 张伯连声应答。赵锦绣也懒得理会他,只是吩咐:“我的事,你还须保密,不然我在外行商都不方便。赚不到钱,我们这一家子人都得喝西北风。” “许公子,小的不是一个不懂事的人。”张伯将内门也关好,院里的狗听得人来,汪汪直叫。 赵锦绣皱皱眉头,快步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不一会儿,门外,便有几个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又像是在门外推搡着,最后还是一位年长的婆子在房外,小声问:“公子,可需送宵夜来?” 赵锦绣靠在躺椅上休息,便懒懒地说:“不必。你且弄些热水,我沐浴一番即可。” 那婆子得了令,屋外几人嘀嘀咕咕一番,便都一并去准备了。 这府里的几个丫鬟婆子其实都是苦命人。昔年,被赵锦绣买下来,又有月钱与她们,这府邸里平时打理一下,赵锦绣也不常住,她们更是比别家自由得多。所以,这几个丫鬟婆子自然也将赵锦绣当作亲人。如今听闻她回来,倒是睡下的也纷纷爬起来。 赵锦绣躺了一会儿,站起身,将屋内的灯火点亮,拉开衣柜,找出白衣春衫,月牙白的袍子,又扒拉出几件亵衣,以及大氅斗篷。外间便有婆子低喊:“公子,水准备好了。” “下去休息吧,明早不用准备早饭。本公子还有事,一会儿就走。”赵锦绣漫不经心地说。 那边的丫鬟婆子又窃窃几句,明显带着失望语气。尔后,几人纷纷退出去。 她们也是很知趣,历来知晓自家主子沐浴不喜欢人伺候。 赵锦绣待她们都走远,这才转过屏风,到外间沐浴更衣。尔后又收拾细软,拿了几套干净的男装打成包裹。这才,站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慢腾腾地磨墨,一边磨一边想:真是奇怪,今夜真是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背脊发凉。 待磨好墨,铺开洁白的清江白,蘸饱墨水,挥毫泼墨。写得却还是那一首“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是许华晨最喜欢的一首,赵锦绣也是极其喜欢。赵锦绣一气呵成,写完这一首,将毛笔一掷,看了看铜壶刻漏,便吩咐门外站的婆子,道:“去让张伯套马车,送我去东门。” 那婆子应声去,不一会儿,便回来说马车已套好。 赵锦绣再次穿回男装,白衣折扇,丝带束发,清雅俊秀的容颜,便是那名满天下的凤楼三公子。 张伯提着灯笼一瞧,咧着嘴笑,道:“公子,好生俊俏。这会儿,真的要出门?还在宵禁啊。” 赵锦绣点点头,道:“有重要的生意,要第一时间出城。还有,你尽管驾车,我有上头的派司文书。” 张伯如释重负,笑呵呵道:“那就好。公子这时间算得刚刚好,这会儿赶马车过去,正好出城。” 他说着,甩了一响鞭子,马车一路向令州东门去。 一路上的盘查自不必说,待这马车颠颠簸簸来到东门。还没有到开城门的时候,可东门却是灯火通明,隐隐似乎有喧闹声。 “公子,像是出什么事了,不甚太平啊,要不,打到回府么?”马车外的张伯紧张地问道。 赵锦绣撩开帘子一看,那灯火通明处,值守的士兵像是比往常多了许多。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难道桑骏并没有被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