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黄雀在后
在一个灰沉沉的下午,秋蝉的鸣叫已是变的衰弱。李谧得来消息,张潇被李翱解决了。他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问,“怎么死的?” 李谧说:“凌迟,押赴明德门之外,钉上木板,剐一百二十刀处死……” 李睦旨就只是听着,不发一言。 其实,张潇如果没有对已为人妇的铭黛起觊觎之心,李睦旨也不会出计出钱让他设计陈默,让他强抢铭黛。但是,在他们的计划中,李睦旨并没有让他害死杜医官,更没有让他伤害杜夫人。最后扇了他巴掌,也实在是因为张潇所做的,太出乎了他当时的意料。 这些,都不足以让他设计张潇。关键是,他亵辱了秦心。 欲孽作怪,怨谁。 他这一切,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开,秋草长,霜叶在一层一层的秋雨中也染上了昏暗的边。 九月雁南归。 宫里传来消息,王太后病危。急诏李睦旨入宫。 只为想看爱子最后一眼。 高高的石墙,石墙之上是巍峨的烽火楼,墙垛百米一阁,向东西两边一直延伸至视线的尽头。 两个身着盔甲,手执锐矛的卫兵如铁柱一般的守在门口。两边宏伟而大气的宫殿不住的后退,承天门街两边提壶执薮,敛声禀气的宫婢宦侍齐刷刷的望着他,安静而阴森的大道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响起。 在大道侧边,龙尾道其往,是翔鸾栖凤二阁。 屏气由内,低沉的呜咽隐隐约约。 “啪——” 一声刺耳的拍案,青瓷瓯沿案坠地,清脆碎裂,李翱挥袖厉声呼喝,“朝廷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在这里摇头。可治要治,不可治也得给我治。” 那姿态,俨然一副王者之势。 匍匐在前的一个老御医,哆哆嗦嗦的开了口:“回太尉公,不是臣等不治,实为太后娘娘福分在天,阳数已尽。鸾凤本是仙物,既是要走,强留也留不住。还请大人安下心来,让太后娘娘安心翔舞于天罢。” “放肆!”李翱紫色广袖挥过老太医的脸,高冕一震,老太医凝定的看着李翱。 “你别在这里给我说些有的没的。”李翱因为激动,脸憋得通红,揪起老御医的衽襟,陡然扬声令道,“今天要是皇太后娘娘翔舞于天,我就让你们这共赴黄泉。”他扫了一眼其他的御医,“所有人都一样,太后娘娘治好了,朝廷有赏;太后娘娘治不好,你们一个个都得去陪葬。” 御医一个个急的冷汗涔涔,趴在王静榻前,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驾到——” 一个黄玉辊冕少年急急冲进阁内,看了李翱一眼,“太尉公,”转身问太医道,“怎么回事?不是昨日还好好的么?” 老太医连连顿首,“今日一早,皇太后突然发热,起也起不来,像是中了风寒。晌午时候,开了一些驱寒的药。到了下午,太后娘娘也不见好转。症候加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把了脉,血气太虚,脉象不稳,元气过弱。意志已是不甚清楚,几个御医合着开了一些方子,叫人煎了喂,迟迟不见好转。现……现在……” “快说!”李翱厉言促道。 “以现在的情况看,如果没有神仙相救,太后娘娘怕是熬不过今晚了。”老太医痛哭道,“我等已然倾尽相治,终是无力回天啊。” 久久立于黑暗之中的睦旨,手握紧,再握紧。 大红流苏三斗帷帐渐渐张开,光线打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个渐渐放大的光块,白色的灰色的尘屑在光块上方斜斜的光柱中漂浮,光线散开,本来黑暗的房间一下子铺上了一层微弱的光亮。 昏迷中的王静感受到了光波的浮动,眼皮动了动。 “太后昨今,是谁伺候的?”李儇问道。 “奴婢该死。”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跪于榻前的娇小的女孩挪到李儇足前,双手铺地,顿首低泣,“没能照顾好太后娘娘,奴婢罪该万死……” “给我拖出去!” 是李翱气急败坏的声音。 “慢。”李儇摆手,转头对李翱道,“太尉公,有朕在此,您此令,当做何意?” 李翱闷声。 “罢了,念太尉公忠心耿耿,天地可表。这里的事务,就交由您全权处理了。”李儇嘴角一咧,“摆驾回宫。” 走过玄关,李儇注意到了一直站在黑暗之中的李睦旨,意味不明的瞟了他一眼。李睦旨刚要行礼,李儇已经走了出去。 “我儿,进来罢。” 是李翱在叫他。 “是,爹。”李睦旨缓缓走过来。 “瞒了那么多年,你终究会知道……”李翱叹了口气,“去罢。太后娘娘一直想要见你,憋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等你……” 一时间,李翱说话都有些哽咽。眼神中,第一次显出了落寞。 “娘。”李睦旨极轻极轻的唤。 “哎……”一个极轻极细的声音应声。 病榻上的女子,面色三分雪白,七分倦态,极是吃力的拥衾要起,大口呼吸,伸出手来,在少年衣襟之前够了又够,似是在喃喃着什么,气息渐小,完全听不清楚。 那女子又向前挪了挪,手想要紧紧贴着他的胸腔。 少年抓住那只手,将耳俯在那张蠕动的唇齿之前,他颤抖着,“娘娘……娘,你说什么?” 晃动的手缓缓抽出,想要***面前少年那清秀的轮廓,五指张开,瞳孔睁大,一点一点贪婪的想要记住面前少年的所有表情。
“睦……旨……” 伸在半空中的手,终是落了下去。 没有触及面前少年一丝一毫的皮肤,就落了下去。 李翱大惊失色,立马抢上前来,想要抓住王静的手,怎奈,那只手终是滑了下去。 一行泪,瞬间滑落。 他是许多年没有流泪了,苍老至今,就连泪水都是浑浊的,酸涩着,肿胀着,撕裂着,眼眶就像是整个浸在了蜡油中,焦灼着悲伤,慢慢地滑下了流年中一点一点增加着皱纹的脸颊。 他身边的养子,叫着他心爱的女子,声音即使压得极低,却依然透出了巨大的沉痛。 李睦旨不知道真相,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乌龙,不知道自己只是李翱为着让心爱的女子走的安心才唤了来。 李睦旨那样凄恻沉痛的呼唤是李翱从没有听过的,却也明白,即使是乌龙,对于母亲,也是有着极度的渴望。 因为不知道,所以,这样沉痛的叫声才更加真实。 才让李翱的内心更加不好过。 “娘——” 那是李睦旨自从出生就没有叫过的字眼,在今天,终于叫出了口。 那也是李睦旨从出生就没有经历过的感情,在今天,终于淤积成为汹涌的河流,绝了堤。 在这一生,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生,老,病,死,聚,散,离,合,这是生命中必须路过的坎,必须淌过的河流。一代一代,繁衍而绵延,重复着同样的感情,诉说着同样的历史。只因为,我们是生命的个体。有一个人,她从怀胎十月开始,就付出了他们最简单最直白的爱;从撕心裂肺的挣扎到听到第一声响亮啼哭的坚强微笑;从每一顿饭,到每一口水;从一个身体流着同样的血液心息相通到赋予我们思维和意志,那个人,不管在哪里,都会密切的关注着孩子的一举一动,;都会用最美好的心态度量着孩子的每一个步伐。 那个人,就是母亲。 是她,让我们寂寞的路途不孤单。 让我们在漫漫空虚的未来,充满期待,一直温暖…… 即使,睦旨从记事以来就没有见过她。 但是,他一直知道,在高墙宫闱之中,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 一直,就没有离开过—— 最后的一瞬,憋着一口气,也只是想看看他,想让他没有遗憾,知道自己,不孤单—— 乾符元年九月,太后逝,谥曰惠安。 十二日,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