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月不谙离恨苦①
官船抵达灵州码头的时候,正是细雨连绵的天气,早有接到消息的灵州官员们,齐聚在码头迎接他们。 此次前往灵州的一干人中,官位最大的是傅庭谨,奈何他这个人性子古怪,很不喜爱与人打交道。上了码头之后,外交的任务就落到了阿谷与唐二的肩上。 经过一番寒暄,傅庭谨等人被带去灵州最大的酒楼仙客来,此处早已备好酒席,说是为傅庭谨等人接风洗尘。 几杯热酒下肚,清冷的场面终于渐渐活络起来,等到酒足饭饱之后,他们推掉了地方官员们的系列安排,回到了灵州驿站。 灵州位于楚河下游,原本算得上是物产较为丰富的地方,但这些年里的洪涝让这个富饶之地越来越困难,大街上人迹稀少,周遭商铺亦是一派萧条,就连这里的驿站也是冷冷清清,整个驿站连同驿官在内,总共不过三个人,其中还包括负责清扫的古大爷。 因着驿站人少,大家的行李必须自己想办法搬运,苏园园是女儿身,大家都很默契地一起帮她把行李给搬了进去。 晚上的时候,红袖亲自去柴房烧了一桶热水,给苏园园洗了个澡。 待到沐浴更衣完毕,红袖帮她把衣物洗净,然后就开始整理行李。刚才来驿站的路上,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灵州的情况,不由得小声抱怨:“小姐,您是千金之躯,真不该受这个苦。” 苏园园正在查阅关于灵州附近地形的书籍资料,听到红袖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并没有回答。 根据记载,灵州此处算是个小型盆地,周遭全是丘陵山脉,气候尚且怡人,如若没有楚河带来的洪涝灾害,这里应该算得上是非常适合居住的好地方。 目前她所在这个镇子。并不算灵州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来之前听傅鸿寒交代过。每年遭受灾害最严重的地方,当属靠近楚河附近的牛家村与潮阳镇,以及灵州城外的几处零散小村落,是以这次的搬迁对象主要也是他们。至于搬迁的目的地则是北面的一片荒郊山林,因为这里长满了松木,当地人称这里为“北松岭”。 依照地势来看,此处不会受到洪涝灾害的殃及,但地质到底如何,还需要到现场仔细勘察过了才能正式确定方案。 第二天早上。苏园园换好轻便的衣装。头发被一根发带扎成个利落的马尾。清清爽爽地走出房门,与傅庭谨等人一起前往北松岭。 由于只是勘测地形。并不需要太多人,傅庭谨只带了苏园园和唐二两个人,身上除了一些必要的检测工具,其它的什么也没带,但当他们的马车驶出灵州城的北门时,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北门之外,到处都是简陋不堪的帐篷,还有些连帐篷都没有,只能缩在树底下,借着稀稀拉拉的树叶子遮风挡雨。住在这里的人足有成百上千,他们几乎全都衣不蔽体,三三两两地坐依偎在一起,偶尔抬头看一下天空,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最后总是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见到有马车从城里面驶出来,他们之中立刻就有人靠了过来,伸出大小不一的破碗,不停地乞讨。在他们之中,有八十几岁的老人,也有不过三四岁的孩童,甚至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面黄肌瘦,那些干枯的手臂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透着麻木的气息。 苏园园透过车帘子的一角,看到外面那些人茫然与无助的眼神,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忍,她想到出门之前红袖塞给自己的那包点心,便要伸手去取,却被傅庭谨给拦住。 “你的这点同情心,非但救不了他们,还可能会让我们遇到麻烦。” 闻言,苏园园默然地收回手,没再多言。 其实傅庭谨说的道理她也明白,她的善心只能满足她自己的道德感,事实上却帮助不了任何人,但明白并不等于赞同,她可以在行为上默认,却不会在心里认同,她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 唐二自小长在景州,出身名门的他从来都是锦衣玉食,何曾见过如此悲凉的惨状,一时之间也有些难以接受。他无法理解地喃喃自语:“每年朝廷除了拨款修建堤坝,还花了不少钱给灾民补贴生计,那么多的钱分下来足够他们一年衣食无忧,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你回想一下那些迎接我们的地方官,他们满脑肥肠的样子,就应该知道那些灾款是去哪儿了。” 唐二愕然:“您是说……他们怎么敢?那可是陛下御笔亲批的灾款,他们吃了雄心豹子胆,怎么敢中饱私囊!” “山高皇帝远,谁能管到这个山角旮旯来!再说了,也不只有他们,景州城里还有那么多的佛祖菩萨,一层一层往下剥,你说剥到最后还能剩下多少?”说到这里,傅庭谨自己也忍不住一声冷笑,“所谓官官相护,不就是这个理儿吗?怎么,你爹没教过你这些?” “我爹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他怎么会教我这些事情?五师叔,请您不要冒犯家父的声誉,”唐二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不快。 傅庭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很久以前,他也觉得自己的父亲是清正廉明的好官,但人总会长大,很多事情看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有的时候,理想和现实的落差真的很大…… 马车行走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摇摇晃晃地行到了北松岭的山脚下,由于山上路不好走,马车无法前行,他们只能下了马车。 一个中年汉子见到他们出现,立刻踩过泥水,大步迎上前来,作势就要屈膝下跪。好在傅庭谨眼疾手快,适时挡住了他:“非常时刻,咱们不讲这些个啰嗦规矩。” 此人生得比较壮实,看起来四十来岁,皮肤黝黑如炭,一脸的络腮胡子,身上穿着个粗布褂子,腰间插着根烟管,下身是件打了三四个补丁的粗布裤子,裤脚处卷到了膝盖处,脚上的草鞋沾满了泥水,隐约可以看见脚踝处厚厚的老茧。 一眼看去,便能感觉得出这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子。 他将傅庭谨三人仔细看了看,最后依照年龄的大小,猜出傅庭谨时这里的头儿。他站在距离傅庭谨三步远的地方,小心地弯着腰,神情里全是恭谨:“三位大人,草民叫牛万福,是牛家村的村长,得知你们要来这儿,特意前来为你们引路。” 这几句简单的话,是他在来时的路上联系过千百遍的台词,打小就没见过七品以上官员的他,唯恐得罪了这几位从景州来的大官,给牛家村惹来麻烦。
傅庭谨点点头,示意他在前面带路。 四个人上了山,将整座山的大概地形估计了出来,苏园园与唐二利用带来的工具,现场画出了一副草图,然后又根据牛万福的一些叙述,将这块地方往年的习性也一并记载了上去。 等到事情忙完之后,傅庭谨提议想要去牛家村看看,算是事先熟悉熟悉情况。 牛万福自然是求之不得,立刻就一口答应,带着他们来到了位于河边的牛家村。这个村子非常小,一条石板路就能贯穿整个村里,街道两边密密麻麻住了七八十户人家,房屋都很破旧,有好些房子的窗户都已经脱落,只能随便用个木板做遮挡。 傅庭谨等人一走进村里,立刻就引来了很多人的注意,他们全都带着探究的目光,偷偷观察这三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牛万福抽出腰间的烟管,在村口的那块大石头上狠狠敲了几下,扯开嗓门吆喝:“看什么看?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儿,全都给俺滚回屋里去,莫要出来坏了几位官爷的正事儿!” 牛万福带着他们三人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那座屋子,一进门就使劲吆喝他家婆娘,让她快些准备饭菜招待这几位官爷。 屋子非常简陋,前面是客厅和卧室,后面是两件茅草房,算作是厨房和茅房。客厅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就只剩下一个破木柜子和一把长凳,傅庭谨三人根本没办法落座。 牛万福有些不好意思地赔礼道歉,连忙去村里其他人家又借了两把椅子过来,傅庭谨很大方地坐了下来,唐二则伸手抹了一把椅子,感受上面的灰尘,眉头微皱,但见到苏园园也已经坐了下去,便也没有多言,默然地落座。 屋子外面还围了好些人,他们听说来了三位官爷,心里很是好奇,不顾牛万福吹胡子瞪眼的驱赶,死皮赖脸地围在外面偷看。 牛万福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俺这村里都是些乡下人,没什么见识,让三位官爷见笑了。” 傅庭谨很无所谓地说没关系,他指了指牛万福腰间的烟管:“你抽烟?” 牛万福拍了拍烟管:“抽啊,以前抽得可厉害啦!但这些年总是闹洪灾,庄家都没了,烟草田也全毁了,俺这根烟管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再装过一根烟丝。俺留着它,也就是做个念想,万一将来哪年不涨洪水了,咱村里又出烟草了,俺就用它继续抽,嘿嘿!” “嗯,等你们搬到北松岭上,有了新的烟草田,你这根烟管肯定又能派上用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