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言说的爱恋
贾琏虽有点失望,一转念,脑海中又浮现出梨蕊细白的皮肤和那双虽然冷淡却又顾盼生辉的翦水双瞳,心中忽然有些痒痒的,当下便笑道:“夫人的眼光自然不会错的,为夫的这里谢过夫人啦”,边说,边两臂虚抱,冲着王熙凤一揖到地。 王熙凤心中恼恨,脸上却不动声色地嫣然一笑,道:“你占了我的人,拿什么谢我?” 贾琏笑道:“我有什么东西是你能看上眼的?有就尽管拿去好了”,边说,边将手中折扇打开,摇了摇,笑道:“要不然,我这把扇子倒是个好的,西晋石崇的藏品,送给你如何?” 王熙凤将他的手一把推开,啐道:“什么破东西拿来哄我!”便冲贾琏摊开手,半真半假地笑道:“拿五百银子来,我也就算了。” 贾琏皱着眉,牙疼一般嘶嘶吸着凉气,道:“你也太狠了些吧?五百银子买五个人都够了——真真你就是那南省人嘴里说的铁算盘!” 王熙凤闻言登时便将笑意收了,放下脸来,高声道:“铁算盘就铁算盘!老娘这里怀着孩子一天头晕眼花呕酸水儿呕得五脏都吐出来了,你且风流快活去!怎么着,你出五百银子都不肯?” 贾琏被她咄咄的语锋逼得矮了半截,苦笑道:“好,好,我马上封五百银子交给夫人,如何?夫人快坐下,切莫动了胎气。” 王熙凤犹自气不平,哼了一声,摔了帘子自往西屋里去了。 一进屋,便见梨蕊坐在炕上,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见了王熙凤进来,也并未起身。 王熙凤近前坐了,笑道:“快洗把脸跟着我给二爷磕头去!” 梨蕊忽然两只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边哭边哽咽道:“姑娘好狠的心!梨蕊讨厌男人,早说过一辈子不嫁人,伺候姑娘终老的!姑娘明明知道梨蕊一颗心都在姑娘身上,却还逼着梨蕊去……” 王熙凤微皱了皱眉,将手放在梨蕊肩上轻轻拍了拍,叹了口气道:“我自是知道你的心思,可你也要为我想想。这府里上上下下你瞧瞧,太太们不算,那些个伶牙俐齿的奴才们,哪一个不是如狼似虎的?咱们这屋里我能相信谁?指望谁?依靠谁?除了你我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梨蕊……” 王熙凤握住梨蕊的手,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就是明白你的心,我才忍痛叫你去做二爷的房里人。因为我知道,唯一对我忠心不二的就只有你一个。别人或者会背叛我,唯有你不会!只有你,我才是全然放心的……” 梨蕊听了王熙凤的话,更加哭得哽咽难抬。好半晌方渐渐止了哭声,猛地抹了一把脸,凄然望着王熙凤,声音空洞而清晰的说道:“我早说过,我愿意为姑娘做一切事!哪怕姑娘让我去死……” 王熙凤忙捂了她的嘴,皱眉啐道:“呸!说什么死了活了的,我不爱听!我还要你服侍我到七老八十呢。” 梨蕊便不再言语,默默地在王熙凤面前缓缓跪了。 王熙凤满面春风地拉起她,笑道:“走吧,二爷还在那边等着呢。” 自始至终,梨蕊没再说过一句话,只是机械地跟在王熙凤身后,让她跪就跪,让她起就起;自始至终,低着头,垂着睫毛,脸上无悲无喜。 贾琏从腰上解下一块玉珮,随手掷给了梨蕊,笑道:“把这个拿去吧。” 梨蕊将那玉紧紧攥在手里,指节迸得发白,头更深地低了下去,面色苍白如纸。 这两天,贾琏没有出门,待在家里倒也安分守已。王熙凤正害着喜,难受得只想撞墙,见贾琏走进屋来,躺在床上病恹恹地说道:“少见啊,倒没出去?看来梨蕊功劳不小,真把你的心捆在家里了?” 贾琏随手从桌上碟子里捞起一把盐渍杏仁抛进口中,皱眉干笑两声,道:“刚收了你的人,我还敢出去?更让你有的说了。” 王熙凤斜睨着他,哼了一声,道:“怎么,听你这意思还不满意?” 贾琏嗨了一声,懒洋洋往床上一倒,无情无绪地说道:“跟个死人一样,不说不笑不吭声,苦着一张死脸,一点意思也没有。味同嚼蜡,形同鸡肋……” 王熙凤翻身起来,一脚将他踹下了炕,咬牙恨道:“你这个占了便宜又卖乖的东西,还敢说这种淡话?”边说边抡起一双粉拳没头没脸朝贾琏捶了过去。猛然又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趴在床边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贾琏连忙闪身避到一边,慌忙叫小丫头进来收拾。正乱着,忽见王夫人那边的大丫头荷花儿走了来,进来向王熙凤行礼,边笑道:“周姨娘生了,太太来命我向各处说一声儿。” 王熙凤已经漱了口,听了此话,忙坐直了身子,问道:“生了个什么?” 荷花道:“是位小姐。” 王熙凤“哦”了一声,伸了个懒腰,依旧半躺在了床上,闲闲地说道:“那就烦荷花儿jiejie替我跟姨娘道个喜吧。” 荷花儿笑着应了,便要告辞出去。平儿悄悄对王熙凤耳语道:“要不然,我代奶奶去瞧瞧周姨娘?”
王熙凤点头。平儿随着荷花儿才要出去,王熙凤又叫住她,随口说道:“把那枝老参也带了去吧。” 周姨娘屋里除了两个小丫头,并没有别人。头前找下的奶娘忽然犯了沙眼,被遣出去了。新的奶娘还没来。 周姨娘半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婴儿,虽然脸色苍白,看起来很虚弱,精神却很好,见平儿来了,唇边便绽开一个喜悦的笑容,忙忙地向她招手。 平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就着周姨娘怀里,看那小女婴一头黑发,眉目精致,正依偎在周姨娘怀里沉沉睡着,不禁睁大了眼睛轻叹道:“小姐好漂亮,好可爱!”又转头冲周姨娘笑道:“姨娘辛苦了!” 周姨娘温柔地笑着,在婴儿的小脸上轻轻亲了亲,道:“看见这孩子,什么都值了!” 王夫人那边并没有一个人过来探视,便是贾政也未派人来过,周姨娘却浑然不在意,脸上自始至终都洋溢着满足而慈爱的笑容。 平儿坐了一会,怕产妇劳累,便告辞走参出来。她料知周姨娘和新生的女儿不会受人重视,便自作主张将那枝节参送到厨房,吩咐厨娘熬了参鸡汤给周姨娘悄悄地送过去。 从厨房出来,天已微黑。平儿走在小径上,忽见路边远远地站着一个人。待走近了,才发现是贾珠,竟象是专程在那里等她一样。 平儿忙上前见礼,贾珠摆了摆手,沉默了片刻,方沉声道:“姨娘身子无碍吧?我这里有枝参,平姑娘送过去给她补身吧。”他竭力说得平静,眼睛也不朝平儿看,顿了顿,又道:“姨娘身世凄凉,并没有一个亲人在这里……似乎她也只和平姑娘一个人比较交好,所以,平姑娘多照料照料她吧”。末了,又低低地加了一句:“不要跟姨娘说是我送的。” 平儿愣怔了一会,在渐浓的夜色里看着贾珠的面容并不清晰。她伸手接了那枝参,心思有片刻恍惚。她始终想不明白贾珠这样一个严谨的人为什么能相信她这样一个丫头会守口如瓶。 难道,情之一字,真能让人变得痴傻了吗?直到那个修长的背影在片刻后转身走进了夜色里,她的心里忽然涌上一层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觉。有些感动,有些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