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妾
平儿忙走上前陪侍在王熙凤身边,周姨娘站住脚,微侧了身站到甬路一旁,让贾珠夫妇和凤姐先过。就在这时,忽听一阵笑语喧哗,一个唇红齿白,面如满月的七八岁的小公子大笑着从院外蹬蹬蹬直跑进来,后面五六个丫头边追边紧张地叫着:“二爷!快别跑了,小心磕着头!” 那小公子置若罔闻,越发哈哈笑着一头冲了过来。 平儿由不得叫了声“小心!”,却还是晚了。那小公子刹不住脚,不偏不倚正撞在周姨娘腰上。他人小力弱,速度又快,这一下被撞得一屁股摔倒在地上,而周姨娘却双手捂住肚子向后踉跄了几步,勉强站直了身子,脸上已失去了血色, 众人异口同声惊叫了一声,那几个丫头吓得脸色煞白,慌忙冲过去七手八脚将那小公子从地上扶了起来,惊惶地摸头摸脚查看有没有伤着,磕磕巴巴地说:“二,二爷,摔到了哪里,觉得哪儿疼……?” 那小公子已经一跃而起,嘻嘻笑道:“没事啊,我不疼!来啊,再来追我呀!”边说,边准备再跑。 猛不防,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肩膀按在当地,同时,一个斯文中又带着愠怒的声音低喝道:“宝玉!看你乱跑乱叫的象什么样子?!你撞到姨娘了,没看见吗?还不快跟姨娘道歉!” 贾宝玉立刻安静下来,抬头看着贾珠长身玉立在自己面前,俊秀的面庞上凝着寒霜,高高地站在那儿俯视着自己,一下子气怯了下去——他怕自己这位长兄,就象怕他父亲一样。 连忙转了身,冲着周姨娘拱起双手一揖到地,嗫嚅道:“宝玉莽撞了,没看到姨娘……” 周姨娘连忙扶起他,微笑道:“二爷快起来,这可不敢当,并没有撞到……” 贾珠眼睛并不朝周姨娘看,只瞪着宝玉,语气却明显温和了下来,自语般说道:“姨娘不要拦着,让他向你道歉!二弟从小就这样顽劣,长大了还了得么?越发没人敢管他了”,顿了顿,又目不旁视地冲着空气道:“姨娘要紧么?没有撞到吧?让丫头们扶着快回屋歇一歇吧。” 周姨娘微笑着轻声道了谢,嘴里说着“不要紧”,王熙凤已经走了过来,手在宝玉脸上拧了一把,笑道:“这屋里除了姑父,也就珠哥哥的话管用了。来,让嫂子瞧瞧,脸上摔破了没有?” 唯有李纨,却已回头吩咐了自己的丫头:“素云,快去请大夫来给姨娘瞧瞧,不要动了胎气才好!” 正乱着,却听上房门帘一掀,王夫人急冲冲走了出来,嘴里连声叫道:“宝玉怎么了?撞坏了哪里?快让娘瞧瞧!”边说,边一步下了台阶,转眼已到跟前,忙忙地拉了宝玉的手,浑身上下检视,见他生龙活虎好端端地在地下嘻嘻笑着,这才放下心来。立刻转头冲跟着宝玉的几个丫头喝道:“几个人还看不住一个人?你们都是作什么的?若是宝玉摔坏了,老太太能饶得过你们哪一个?” 几个丫头连忙惶恐地俯身跪倒,一声也不敢言语。 王夫人这才冷冷地扫了周姨娘一眼,淡淡说道:“肚子这么大了不在屋里待着,整天跑出来作什么?这么大的地方哪里不好站,偏站到那碍眼的地方去等着人撞上,现在又摆出这委屈样儿来给谁看呢!” 边说,边将宝玉搂在怀里,百般哄逗着,娘俩往房里去了。 贾珠脸上青红不定,低低说道:“姨娘别往心里去,就请暂回房等大夫来好好瞧瞧……” 周姨娘只淡淡一笑,道:“多谢大爷和大少奶奶,不用费事请大夫,我无碍的。我先回房了。”说毕,略倾了倾身子,便转身一径回房了。 贾珠呆了半晌,也不说告辞的话,抛下众人一言不发地去了。 李纨有些尴尬地向王熙凤笑道:“夫君就是这样,平白地就自己闷起来了,meimei别见怪。我也去了,meimei改天到我家里来唠唠家常。” 当晚,服侍王熙凤睡下,回到自己屋子,平儿将那本《漱玉词》打开,自向灯下细看。才一掀开,却从里面掉出两页纸来,上面笔迹稚拙,显然是小孩子的手笔,应该是临摹的一张字。只是墨迹已经略淡,显然应是几年前的东西了。
平儿料得应该是出自于周姨娘早夭的那个孩子之手,看着这幅虽然稚拙却是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临贴,只觉得伤感。字如其人,那应该是个懂事上进又听话的孩子,孩子的母亲一定在他身上倾注了满腔的心血,结果却是那样惨痛。 喜儿听见平儿在灯下叹息,便走上前,将手里一把葵花籽递给她,道:“叹什么气?” 平儿望着蜡烛出了会神,方轻声道:“周姨娘怎么看都象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礼的,怎么倒给二老爷作了妾了呢?有些替她可惜……” 喜儿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道:“她从前就是大家闺秀啊,父亲不知是几品官,反正不小。后来他父亲牵连进一桩什么大案,判了流刑,全家为奴,死的死,卖的卖。这周姨娘落在人牙子手里,辗转过了几道手,正好咱们二老爷当时正要买妾,老太太觉得不错,就买下来给了二老爷作了房里人。” 平儿听了,心里越发沉重,勉强说道:“你倒知道得这么清楚?” 喜儿面露得色,笑道:“多跟丫头婆子们一处混混,什么都知道了。咱们这新来的,光窝在家里怎么行?就应四处走动走动,才能积积人缘儿”。她将瓜子皮吐在另一只手里,叹了口气道:“那周姨娘先头生过一个少爷,叫贾珙,算起来比宝二爷还大一岁,聪明伶俐,又爱读书,念的书都是过目不忘的,很得二老爷的喜爱。养到五六岁上忽然失了脚掉进荷花池里淹死了,周姨娘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几不曾哭死。二太太大发雷霆,把跟着珙少爷的两个丫头打了一顿,都卖了。那几年周姨娘从来没笑过,去年又怀了身子,这才略好些了。” 平儿“哦”了一声,那书无论如何看不进去了,只顾望着灯出神。半晌方自语道:“给人作妾的,有几个是不凄凉的?” 喜儿耸耸肩,道:“一家子奴籍又作丫头的,主子想把你配给谁就配给谁,岂不是更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