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执迷天外天(五)
莫仲卿笃定:“嗯。我必须离开。” “好,你杀了我。” “什么?!” 见莫仲卿一脸惊怔,白素衣却似个没事人般淡淡地重复道:“你杀了我就能离开。” “为什么?” “你都要离开我了,也不在乎多给我一刀,所以还用问为什么么?动手吧,我不过是道幻象而已,放心我根本不会觉得有任何痛楚的。” 见白素衣冷冷说罢,旋即闭目待死,莫仲卿心里已涌起了惊涛骇浪。 杀了她? 不错,我该去杀了她,反正她是假的! 莫仲卿草草收摄心神向着白素衣走去,解下腰间佩剑,高高举起一剑斩下,而那佩剑却是滑过白素衣右肩嵌入了土间。那一瞬间,一十八年的过往似乎在脑海中猛然炸了开来,一切犹如走马灯般历历在目,是以、纵然已知这女子不是白素衣,纵然更知这里不是现实,可他还是不能这般去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 他可以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却绝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莫仲卿唯有深深叹了口气,径直掠过白素衣向着谷中木屋走去。 而后一晃又是余年,莫仲卿不再和白素衣说任何一句话,他将自己关在木屋中,整日不语,坐等大好年华逝去,日复一日、终自抑郁成疾。如是这般又经数年,莫仲卿的生命已是风烛残年,即将熄灭。这日,他如往常一般躺在卧榻之上,双眼空洞直盯天顶不知又在想些什么。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莫仲卿不用转头就知道又是白素衣来了。 今天白素衣穿得很是端庄,一身三绕曲裾上有青花绣式,这一针一线都是她自己亲手缝制,绣了半年为的便是今天。她见卧榻上行将就木的莫仲卿,再摸了摸自己不变的容颜,心中轻叹, 转而展颜唤道:“仲卿。” 莫仲卿嗓音嘶哑道:“我快死了,你还来作什么?咳,咳……”见莫仲卿咳得厉害,说话已是不太利索白素衣反是不以为然般笑道:“我曾说过陪你到死啊。” 这句话自然气不到莫仲卿,只见他不为所动,转过头去闭上双眼似是并不想再作搭理。白素衣伸手抚了抚莫仲卿那已是枯槁的面容,轻道:“本来不是这样的,你若是开开心心也不会如此短命,我也能多陪你些时日。” 莫仲卿不答。 白素衣自顾自再道:“我本不该告诉你真相,我本可以骗你很久。我甚至认为我可以取代所有,给你快乐。可是直到今天我发现错得厉害。” 莫仲卿勉强用鼻子笑了笑,不过双眼却未曾睁开。 “你为何不说话?你就这么恨我吗?” 莫仲卿气息越来越弱。若他此刻还有力气说话想必不会比眼前的白素衣话少吧。 白素衣将发髻挽了圈,徐徐回忆道:“你知道吗?我独自在这里很久很久,久到忘了自己当初的面容,所以我就用了你心目中那个女子的面貌见你,这一来的确是让你喜欢,二来,你也是几百年来第一个能来到这里的人。” 见莫仲卿双唇微微翕动,似是想再说话,可已无力气吐出半字,白素衣缓缓卸下笑容,突然道:“夫君、你能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吗?我现在这样应该是本来的样子。” 莫仲卿听着近处的声音似乎远在天下,意识也跟着开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知道自己快要解脱了,是以,他打算睁开眼来瞧瞧,临死前满足她这个愿望,可却无力发现就算去睁开眼皮也觉那么费力。 白素衣等了等,见他双目动了动却依然紧闭,只得抹去了眼角泪花,强颜欢笑道:“好吧,时间并不多了,我一人给不了夫君快乐,就将夫君还给他们好了。” 说着,恍惚中,莫仲卿突然感到面上一热,似乎一滴清泪洒落,然而闻着越来越重的腥甜之味,莫仲卿陡然意识到不对赶忙用尽全力睁开双眼之际,却见那榻旁白素衣已将一把匕首刺入了心房。 “你!咳、咳…你…” 莫仲卿已是急得说不出话,不过就算能说,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又能说些什么作些什么呢?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素衣努力地将匕首一寸寸推进的心房,自杀,一定很痛,不是吗?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衣物,以及周遭房屋乃至白素衣这个人都开始涣散出颗颗光点,已然开始气化时,莫仲卿本以为自己会觉得高兴,可心下却陡然揪紧,终于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嘶声道:“你,你这又是作什么?” 白素衣欣慰一笑,“我不是说过,会陪夫君到死吗?夫君难道还不曾明白?”莫仲卿恍然大悟转而心如刀割。原来她口中的话竟是这般意思?他理解反了! 他颤颤巍巍抬起右手,想再次碰触眼前容颜,可当他好不容易碰到她的衣角时却发现竟是一手穿插而过,似是伸进了虚空。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开始倒流,莫仲卿一下子坐了起来,他根本没时间看着手臂上的寸寸肌肤居然开始重新焕发光泽,一心只道猛然前扑,可谁想眼中白素衣却如一地蒲公英般四散而开,飘飘荡荡遁入虚空,那点点光芒犹如萤火虫般微小,透明,脆弱。 “不!” 莫仲卿的喊声,短促、有力,坚定。 他向着光芒胡乱抓取,浑然不觉周遭景物已是尽去,徒留死一般的黑沉伴于左右。而这般黑幕之中,那稀稀落落的光点似也再抵不过黑暗的吞噬纷纷消弭于无形之中。他越看越是心急,终究在最后一粒光芒消失之际,将它小心翼翼地合入了掌间。莫仲卿缓了缓心神,欣慰一笑、长舒一口气,此刻他全副心神都在合握的双掌之中,完全不觉自己已回到年轻时的模样。将双手小心翼翼打开,见那枚微弱的黄点兀自在双掌见悠悠荡荡,随即、但见那黄点逐渐变大,变白,刹那间盖过黑幕,莫仲卿便在一片炫目的光晕中昏死过去。 第九十七章南来临二宿 每个人的际遇总是在细微间得以改变,这就好比莫婉溪与莫仲卿一个在苑内一个在苑外的距离。 当莫仲卿悠悠醒来之际,发现自己已然卧在一处精舍的卧榻之上。而自己的右首是扶床而睡的小师妹莫婉溪,触及她那带着酒窝酣睡的面容,莫仲卿恍若隔世相闻。轻叹一阵、将心中的诸多复杂感情一一收敛,他右手微微动了动欲待起身,忽觉手中捏着些东西。悄然直起上身,两眼望去瞧见手中捏着竟是一副画卷。画卷被自己捏得很紧,紧到表面已出现了诸多褶皱。莫仲卿心头一动,将它递到眼前,刚欲展开却发现那面上褶皱竟是随着自己手指松劲的同时又奇迹般回复了平滑,一如初态。
这让莫仲卿不禁有些讶然,手指下意识摩挲起那玉白背面来。未几、这才发现画卷质地既不是用宣纸也并不是羊皮之类的事物,而是摸起来非金非玉却又有一股温软如脂的光滑质感,这让莫仲卿不禁有些纳闷,暗忖道:“难道,这是用女子皮肤做成的画卷?”莫仲卿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一跳。当下定了定心神,缓缓展开卷轴,当他将半丈来长的卷轴如数打开时,眼神却也死死盯在了画卷之上再也挪不开本分。 这画卷边缘四周皆是云雾缭绕,云雾中似乎隐藏着其他景物却看不真切,而正中心半尺来长的距离却以浓墨重彩清晰地描画着一副空谷秀景。莫仲卿自然认得这是百花谷,更认得其中一大一小隐有间距的木屋便是自己曾住过的地方,这里还有自己亲自栽培的百草药园,自己常坐的长椅,常用过的耒耜,看着那无比熟悉的画中景物,先前过往历历在目,恍然一瞬间又梦回当初。只是、这画中却少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现在就捧着这副画卷,而另一个画中女子却不知归往了何处。 “我,这算两世为人么?” 半晌、莫仲卿定了定心神,刚欲收起画卷不再瞧她、却发现不知何时,那莫婉溪竟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画卷第一句话便是:“你终于醒了啊?”紧接着又道:“你可舍得将这画卷打开了?之前明明攥得那么紧。” 莫仲卿心思重重道,“师妹是说,我昏迷时一直握着它?”莫婉溪打了呵欠,伸了个懒腰,懒懒道:“不错,我还以为你握着什么宝贝呢,怎么里面什么都没画啊?”莫仲卿蹙了蹙眉头,看着眼前画中景物,再看了看莫婉溪那一副不似开玩笑的神情,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岔开话题道:“师妹可知这卷轴是哪里来的?或者说你在哪里找到我的?” 他拿捏措辞,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段路开始就完完全全进入了这画卷之中。莫婉溪听他这般问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真如那天魁师父和色离师兄说的那样啊,你可知你昏倒在的大殿便是酒色财气中的色台大殿,殿中梁顶周围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图画,其中以美女居多。而你当时就昏倒在大殿门口,至于这张画卷,我还以为是什么绝色女子将三师兄魂给勾去了呢,哪想,哪想却是一副空白画面…”莫婉溪话语调侃故作轻松,可目光流转间显然再想些不得了的事情,这说道最后双颊羞红,语调已是细弱蚊蝇,支吾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