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牡丹芳菲尽(下)
寂静。 刑场上下数千人,此刻的表情虽然各异,但其中无一不包含着震惊!这人傻了么?难道他没有看到刑场四周数百把机弩和森寒的枪林么? 莫少英当然不是傻子,他只知道什么事都要去试一试,若不是试怎能成功,若不去试怎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所以他跳上台来并没有废话,而是干净利落的一剑刺向方少奇,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成败在此一举,只要抓住他也就能换回牡丹、就能一起远走高飞!再也不管那身上该死的戾气。 他快,然而弩箭比他更快,他方动一步,大腿已被飞来箭矢刺了个对穿!整个人毫无悬念地跪倒在了刑台上。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 方少奇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惊喜和得意,他拍了拍牡丹的脸蛋儿道:“喏,看见么?他果然还是来救你了,有情有义,有情有义!哈哈哈——!!” 牡丹没有回答,她此刻整个人都惊呆了,那双眼神盯视着莫少英,仿佛在问:“你为什么还要上来?为什么?” 莫少英看懂了那丝眼神,却又固执站了起来,掰断了箭杆,神情愈发彪悍,他站起来的同时,远方的数百把机弩已齐刷刷地瞄准了他,只要方少奇一声令下,他立马就会成为一只刺猬。 只是方少奇却兴致nongnong地摆了摆手道:“你们没看见我们的莫大侍卫长是孤身前来的么,如此英雄救美,本少爷又怎能不给他一个好好表现的机会?取机弩来。呵呵。” 机弩到手,方少奇笑得更为张狂道:“莫侍卫长,只要你能在本少爷的机弩下生还,我就既往不咎,允许你二人携手离去,从此双宿双飞。” 莫少英冷道:“当真?” 方少奇摇了摇头,神色难得认真道:“就算不信本公子一个人,你也要相信这台上台下数千人的耳朵。” “好!” 这道了一声好字,莫少英刚迈动半步,方少奇手中的箭矢便射了出去,只是他不会武艺,亦不善射,准头一偏却仍在莫少英的左颈侧处留下一道血痕。 方少奇暗道可惜,微一伸手第二把已备好箭矢的机弩已然在手,而此时莫少英只能一步一挪,速度只慢不快。 牡丹瞧在急在心头,望了一眼方少奇,忽道:“等等。” “嗯?” 方少奇应了一声两眼却不住地盯着莫少英,见他停下方才斜睨了一眼牡丹,不耐烦道:“有屁快放,不要打搅本公子与莫侍卫长一决雌雄。” 牡丹扬了扬眉,一脸和煦道:“公子就这样一箭射死他岂非太没趣了些,不如我们就赌公子下面这支箭,若是射中了他却没将他射死,奴家便为公子心甘情愿的做一件事情,若再中一箭不死,奴家就多做一件,这样是不是更刺激?” 方少奇眼中一亮,笑道:“刺激,刺激!你想救他?也行啊,不过你却要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好叫我知道值不值!” 牡丹羞涩一笑,美眸生娇道:“方公子,真要奴家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嘛,公子且附耳过来,这话儿只能与您一人说。” 牡丹说话时一瞬不瞬地瞧着莫少英,似乎此刻已没有人旁人,似乎要将他牢牢印在心头,她此时的眸中有着九分笑意,可莫少英却依然读出了那一丝决绝! 突然, 莫少英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骤变之下冲了上去,凑近牡丹的方少奇见着猛然一惊刚想喝阻,却不料右耳陡然一痛,跟着便见牡丹昂过头已是狠狠咬住自己的耳廓不放。 “你这贱人!!“ 随着一声痛嚎,方少奇已知是计,羞愤之下二话不说朝着牡丹雪白的脖颈扣动了机括。 “不——!” 莫少英的疾呼显得那般苍白无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弩箭穿过牡丹的脖颈,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殷红逐渐成片。 莫少英胸中突然一窒,一股巨大的悲伤压得他身形一晃,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然后便是飞来的箭矢,便是四周的呼喝,以及牡丹那临死前的眼神,她仍是盯着他的,仿佛催促着快走,找机会报仇。 是的,报仇! 瞬间,一股暴戾之气油然而生,促使着莫少英大喝一声,顺手抓起身近的一名士卒挡住飞来的箭雨,又推着他撞上涌来的十数名士兵,一脚踢开身后袭来的官兵,连滚带爬地跳入台下人群之中。 此刻,他紧咬牙龈一声不吭,紧握双拳却是滴泪不流!不是他不够难过而是恨自己太过无能!无能到他根本不配为她落泪!他将满腔怨愤汇聚于一心,而当断断续续听到身后方少奇阴狠地说要“挂尸三日”时,这股乖戾之气更是凝为复仇之种。他没有回头,心中已暗暗发誓:“定要叫方少奇生不如死!” …… 这夜黑天沉,沉得仿佛连星辰都为之黯淡无光。 下午法场牡丹之死以及随后莫少英造成的混乱,多多少少给江陵的百姓们带来了一些惊慌与不安,所以在悬挂牡丹尸身的这条城门街上竟然毫无人影,鸡犬难闻。 “丝丝……丝……” 突然、随着一阵阵刺耳的金属刮地声,一人从东头阴影中缓缓行来。 此人披头散发面部瞧不清楚,一身黑气缭绕下那双血红的双眸显得格外狰狞,而他的左腿有些瘸,只瞧他先跨出右腿,然后拖动左腿慢慢跟进,仿佛每这般前行一步就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只不过他仍坚定不移地走了,仿佛前方有莫大的使命等待着他来完成。 寻常人见了定要认为这是牡丹化作的厉鬼前来索命了。而胡不为知道这并非什么冤魂索命而是正主来了。 这正主便是莫少英,所以胡不为看着他慢慢走近,直到相隔一丈的距离才沉声道:“小子,你可知为何只有我一人在此等你。” 莫少英抬头看了看胡不为却是一言不发,那剑尖刮擦地面的响声竟益发刺耳。 胡不为见着,含怒而言:“瞧瞧你这副样子,哪里像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子?我一手将你提拔上来,同样也信你的为人。但你一意孤行偏要将你那小师妹带走,坐定了畏罪潜逃的罪名。加之那日在场要员众多要我老胡如何帮你开脱!?而在一月前你私自放走襄王千金叶千雪,我就叮嘱过你凡事莫要自作聪明,你为何不听!今天这牡丹枉死、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你这偏激的性子一手造成!?” 胡不为还未说完,可此时的莫少英哪里听得进一星半点?见他唠叨不止,淤积已久的怒意终于爆发,只瞧他手执流渊带着一丝黑气猛然向胡不为挥去,口中连连怒叱道:“闭嘴、闭嘴,闭嘴!” 这一连三声、流渊已挥出七剑,胡不为见来势凶猛唯有架枪来挡, 呯!呯!呯!…… 一连数道火花随着枪剑交击而起,足见双方用力之猛,莫少英剑法大开大合毫无章法可言,完全一副泄愤的打法。 可胡不为越挡越是心惊,随着剑夹黑光一道道匹练挥来,力道越来越沉,若是让那黑气近身,竟能感到一股夺人心魄的寒意,胡不为虽震得双手发麻,双足陷地,可却仍然一步不退,如此持续半炷香后,莫少英动作慢了下来,双眸红光渐褪、周身黑气微微收敛,胡不为瞧准时机,大喝一声:“够了!”
语毕,执枪倏忽上挑,没了那股怪力的莫少英显然不是对手,流渊“当”的一声便被打落在地。 莫少英望了望空空的手,忽然惨然一笑:“我连你一人都斗不过么……” 胡不为神色一惊、沉声道:“你听着,方大人年势渐高继大公子故去后万不能再失去二公子,你若执意报复,第一个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我!不过我胡不为好心劝你,你这副样子来报仇,十有八九含恨而终。另外、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小师妹纵使被你救走也会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里,莫少英颓然一笑道:“呵!想不到胡都尉也会唬人。” 胡不为一把揪住莫少英衣襟道:“本都尉实话告诉你,先前王爷说你这小子抱着那小姑娘逃亡、一身煞气定然侵入她身体里,而通过方才交手,我已感到了黑气之中那股森然的冷意,你若不将那小姑娘交由我去求王爷救治,难道还想带在身边看她慢慢死去?” 莫少英闻言心头一震,虽是已信了大半却兀自逞强默然不语,胡不为见状,语重心长道:“你是怕本都尉治好了她再交给方家二公子?你放心,这已经断无可能了,方大人为顾及颜面对外说你和那小姑娘私通,而你大师兄已经携昏迷的师父以及师娘回云踪山了。那小姑娘我会请王爷救治后亲自送回云踪山,算是做些力所能及的补偿。” 莫少英听罢,细细想来这胡都尉说得合情合理,小师妹身体状况自己也捉摸不定,若是因自己一意孤行叫小师妹再有个闪失,那真是难辞其咎,然而莫少英还是不放心道:“我凭什么信你。” 胡不为看了一眼莫少英受伤的左腿道:“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将那姑娘带在身边百害无一利,我胡不为也不必诓骗你这蠢小子。” 莫少英截口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胡不为听他这么一说,旋即向牡丹尸身下不远处的墙角遥遥一指:“我原本以为玲珑阁内无烈性女子,谁曾想……唉、你也不必太过悲伤,旁边还有一套新衣和若干银子,你好生葬了她,之后在外躲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另外,你这身煞气令我着实担忧,此次在外定要好生寻找化解之法,不过你若仗着这身煞气伤人,我胡不为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抓回来!” 当夜近黎明、天清泛白时,莫少英将牡丹葬在云踪山麓下的一片树林当中。她不知牡丹生前喜好如何,是否喜欢这明净秀丽的山景。不知她口说的那个父亲尚在何处,又是否仍有其他至亲。更不知道她说到底怎样一种性子,竟肯为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人枉死。这或许是阴错阳差碰巧,或许是情非得已并不想临死拉个垫背而已,但说到底,又怎会少了“情意”二字。 莫少英不是木头,只是这份情意此生已再无机会相还。 莫少英重重向牡丹的墓碑一磕,转而上得云踪山,见原本狼藉的房屋内已被人呢打扫整齐,而师父的房间中隐然有灯火照明,这一切迹象表明胡不为并没有食言,他心下略略安心呢,向着房屋内一拜转而头也不回地融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