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 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 无边无际的草原,星星都仿佛只在地平线上,横斜的河沟偶尔划过旷野,月下闪出寒洌的光芒。其中窄细的,被青离纵马如飞地越过。 “豁勒登!豁勒登!”她大声喊着,手上鞭梢乱舞。 豁勒登是蒙语里“快”的意思,因为她的马好像听不懂“驾”。 她的身后,五六骑快马利箭一样跟随,骑士们伏下身体,与马匹配合成漂亮的流线。 青离挑的马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蒙古大汗的,发疯似的跑,距离却只在不断拉近。 怎么就吃饱撑的要去救那些女人!她在心里大骂,这辈子要是再多管一次这种闲事,就不姓柳! 虽然她本来就不姓柳…… - 十丈!五丈!一丈!很快,最前头的两名武士已经与青离只差半个马身,身下两匹追风驹guntang的鼻息似乎已经灼到了她的后背,青离用余光看清,这是达延帐下有名的勇士莫日根和鄂如苏,一个猎到过黑熊,一个射死过猛虎。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突然发出“嗬呀”一声大喝,同时伸出一只巨手向青离头上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被抓住的前一瞬息,青离猛然将身体往一侧倒去,双手跟着拼命拽嚼子,小栗儿马久经训练,自然也懂得意思,一个低头向右急转,整个人马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几乎半贴着地面再次飞出。 这是草原上狐狸摆脱猎狗常用的一招,青离的长发好像野狐的大尾巴一样淋漓尽致地甩开,擦过因一时收势不住而撞到一起的两个大汉。 可急转毕竟有损速度,一瞬间另一名武士高速插上,眼看就要横亘在她的前头。 青离急中生智,将两个手指放在口中尖锐地一吹,发出箭矢破空之声。对方本能地一闪,就被她流星般滑过去,将距离再度拉开。 ` 在这样险象环生中,青离硬是又多冲出十多里地,虽然极渺茫,但已经可以望见边界上村镇的灯火,如果能跑到那里,这五六个人的追兵八成是不敢过去的,想到这里,她振奋精神,狠狠多加了两鞭,小栗马跑得满嘴白沫,蹄下抛起未化尽的冻土与踏碎的嫩草碎末,马蹄都被染绿。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领受到身后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四蹄雪白的一匹大黑马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数尺之处,平日能拖到地上的马鬃整个在风里飘扬,连同马上人宽大的黑袍。山岳般的影子仿佛连月光也能挡住,无疑这是达延。 达延马快且稳,青离几次故伎重施,全不奏效。眼看只要再近前一点,他就能一把将她从马上抓下来。 情急之下,青离噌地掏了短刀出来,准备在他伸手的一刻送向他的颈窝。 可,那是什么!? 一条古铜色的游龙在青离眼前一闪而过,她反应过来,这也是最近见到的新鲜事物之一:套马杆。白桦木制成的杆子,笔直笔直的,长有两三丈,顶端系着肠线拧出来的套绳,比牛皮条还要坚韧,蒙古人专用来套烈马,甚至可以用来套狼捕杀。 但等她明白这一点,腰间已经猛然一紧,达延手上娴熟地一绞,同时往后坐去,用马鞍支撑住身体的力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钓鱼人抛起上钩的鱼一般,将青离整个人掀飞上天。她手中匕首也划出一道寒光,闷声落在草甸里头。 青离惨呼一声,落在地上连打了五六个滚,眼见左臂弯成了奇怪的形状,硬撑了几下起不了身,早被那边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捆绑起来。 她是纵横天下的柳鹞子,不错。 但鹞子也是鹰的一种,碰上这帮弯弓射大雕的主儿,算她倒霉…… ` “想杀我?”达延下了马,拿着手下从草甸里拣出来的匕首,眼神比那刀光还冰冷地看着她,问道。 青离微弱地点点头,这份上了,爱怎怎样吧。 “我对你不好?”,问道。 青离微弱地摇摇头,平心而论,达延对她不错。 “你自己要当我的仇人,那我便也当你是仇人。”达延故意用汉话,一字一顿地道,“拖回去。” 于是图蒙和鄂如苏上来将青离身上的绳索系到大黑马身上去,这样马跑起来她就会被拖在后头。 青离倒抽一口凉气,这一路上沟沟坎坎,又有好大一片沙石地,等拖到营盘,估计也就剩一副骨头架子。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rou,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是咬紧牙关,沉默着。 达延上马,但迟迟没动。 青离看他在那整袍子弄腰带,那短短的时间竟然觉得比一百年还要长。 半晌,他终于又开口了。 “怕吗?” 青离点头。 “那怎么不求饶?”一双狼眼眯缝着看她。 “我胳膊断了……脑袋又没坏。”青离不屑但又吃力地说道,声音因疼痛有些发抖,“你要想弄死我,难道因为求饶就放了?” “哈哈哈——”马上的男人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在空旷的草原格外响亮。 等他安静下来,又道,“脑子没坏你去管那帮女人?”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青离略一迟疑,答道。 其实这纯属美化自己……刚才她还在问候那些误事女人的祖宗十八代……但反正要死,还不如伪装得壮烈点。 没想到,达延反复念叨起那句令他绕口的话来,“知其不可……而……为之。” “比方说,知道城守不住,也要守。”青离怕他不懂,浪费了她努力营造的慷慨悲壮的形象,还专门解释了一句。 达延笑笑,突然俯身凑过来,“你说‘我们汉人’?可你是蒙古人。” 青离一怔,这会儿她没太想起这茬,而且,她也没想到,就凭一串坠子和一身细伤,达延还真的那么信她是meimei。 她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达延已经跳下来到她身边,解开她,并将她左臂的袖子撸起来,露出肿得小腿般粗的手臂。 “不怪你,你让明人养太多年了。”他看着她叹息道。
青离看他边说着边拿起那只脱臼的胳膊猛地一正,撕心裂肺的一痛后,感到左臂又回到自己身上了似的。 然后她被他横抱起来,上马缓缓往回。 草原仍然一望无垠,半个银白色的月亮贴在墨蓝的天幕,方才寒光凛冽的小河此时都安详得玉带一样。逶迤行进的一行人,松弛宽展的皮袍随风摆动着,人马的汗气蒸在冷夜里,泛起细细一层白雾。 青离也实在折腾不动了,默默任他紧紧裹在怀里。 此时她看到武士身后都背了弓箭,不由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距离上他们若放箭,以他们的力量和箭法,就不是变成糖葫芦垛的问题,而是直接可以射成rou块了…… 原来达延压根没想要杀她。 青离突然有点难过起来。她不怕别人对她不好,因为可以毫不留情地还击回去,可一旦对她好,全心地信她,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身上后反劲地火烧火燎起来,随着马匹的颠簸她忍不住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知道疼了?看你还跑?”达延一半凶一半笑地看她,揽过来用下巴磨蹭她冻红的脸蛋,手上却把她托了托,尽量躺得舒服一点。 青离脸腾地红了,对他,也许这只是一点不涉猥亵的怜爱和亲昵,但她可是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meimei。 但她似乎也不像初见时那般厌恶和抗拒,挣扎几下没用之后,便也认命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或者是因为自己现在满身也是,她似乎闻不出他身上那很重的牛羊膻气,只分辨出金顶大帐中的麝香依稀地缠绕在他衣间,隔着皮袍,也能感到他的筋rou如铁,随着坐骑起落,轻轻压迫着她单薄的身躯。 “知道她们为何不跟你走?”达延又突然开口。 青离反应一下,明白他说那些女人,于是答道,“脚小路遥,我本也知道不能成的。” “错!”达延轻蔑地一笑,“她们回去,这个!”说着手往脖子上比划一个“喀嚓”的动作。 青离仿佛给雷劈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一向最负看透人心,这次却被个鞑子旁观者清。 如果那些女子回国,等待她们的可能不只是“有伤风化”,甚至是“有玷国体”,礼法将歌颂她们的自尽,流言会鄙夷她们的偷生,那些将她们推上花车的男子,更有堂而皇之休弃她们的理由。 ` 青离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蒙人有蒙人的凶蛮,汉人有汉人的卑劣。 谁也别笑话谁…… (五十三章报君四) ———————————————————— 刺国这一卷想写个有点不一样的故事,不能说是一个案子,还望大大们看了很久的铺垫,不会觉得太奇怪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