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五)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锦瑟》 ——————————————————————— 青离等人回过神来,端详这门内景象。这里又是一间房间了,可怜那五彩缤纷中,却独独缺了蓝色——平日里随意饱赏的天空的颜色,也就是说,他们依然没有出路。 云舒拼命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因为担心一开口会禁不住把濒临崩溃的情绪弥散开来。 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笑声。 天翔一手勾过青离肩膀,从后面抱着大笑道,“小美人,老天舍得你死我还舍不得呢,我说我们能好好儿出去,你跟不跟我赌?” “笨蛋,难道我赌出不去不成!”青离掰了几次才把他的手拨下去,红着脸回头骂了一句。 云舒何尝不知道天翔也是在死撑假笑,但此时这无疑就是最有用的才能,经这么一闹,三人身上又都有了气焰。 “你看这墙上,怕是还有机关,前面那个我们都破了,这个也不愁破不了。”天翔道。 青离看时,果然淡色的砖墙三面之上,各龙飞凤舞地题着一首诗文,正是刚才他们在外面拼出来的三首。 一曰: 贫女 ****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liu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曰: 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三曰: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青离用手去推,这些字不像刚才外面可以左右移动,却能够被向内推进,不过每按下一个,若不把全身力气都加在手上顶住,字块便会自己退回来,不知里面是弹簧还是什么机关。云舒天翔也在一旁帮忙试验,发现最多同时推入三块砖,便再也按不下去。 “是了,恐怕是取其中三个字作为密码。”青离擦擦汗,道。 “挨个来试不是办法。”云舒道,“我看还是与那三物有关。” “我也是此意。观之,又合那物,这诗文里又都有,必是‘画’、‘剑’、‘瑟’三字无疑!”青离说着,已经找到“不把双眉斗画长”中“画”字,用力推了下去。 天翔云舒忙也寻着“脱剑膝前横”一个“剑”字与“锦瑟无端五十弦”一个“瑟”字,加以配合。 ` 须臾,俄顷,即而,片刻……似乎有一只乌鸦默默飞过…… ` “原来不对么?”青离把手拿下来,陪笑着往角落里移动…… 她正尴尬话说得太满好丢脸,脚下突然绊上什么,低头一看,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是一具骸骨,一具缠满金银的骸骨。 他们都不是没见过骸骨的人,但还是禁不住觉得眼前的景象十分诡异。 骷髅坐在那里,头微后仰,两个黑洞就那么空虚地死盯着上前方。头上金凤银钗,梳成一个百鸟朝凰髻,原来想必是一丝不乱,现今枯槁的发丝却已绾束不住,缕缕垂在已化白骨的肩上。往下看去,她身上并无衣物,而是被层层叠叠的金银珠翠缠绕,单只左臂,一只玉镯上压了金环,金环上绕了珠链,珠链从手腕挂到肩头,系满了琳琅的宝石。 青离辨认骨质,死者大约不到三十岁,心中不禁浮想联翩。 一个美丽女子全身****地坐在那里,眼睛死死盯住本应是天空的地方,那么她的表情,是哭,还是笑呢?她的眼神,是嘲笑,还是向往呢? 一道纯金的链子压过白嫩的胸部,留下淡红的勒痕,再有一串碧绿的翡翠,缠住柔软的腰肢,令肌肤因冰冷而瑟缩,猫眼、绿松、萤石、水晶,都穿在长索上,一层层横斜地覆过来,尽情纠结。 也许在那时,这些名贵而冰冷的宝石还紧紧亲吻着她丰腴的玉体,而今,却只像残破的蛛网,空空荡荡地挂在枯骨之上,寒光的缝隙里,透出一段段白色的森然,更显奇诡骇人。 “这一定是樊七巧遗骸了。”天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他接着推道,“此处只有此一具骸骨,也并无挣扎痕迹,看来是樊七巧自知时日无多,自己前来此处,等那司命召唤。如今年深日久,皮rou尽腐,只留枯骨在此。” “哥哥所言有理,我只是不解,为何她要拿珠翠缠绕裸身?” “你们捕人的铁链,人人知道是枷锁樊篱。”天翔未及答言,倒是青离幽然笑道,“可纯金铸成的链子,就未必人人知道了;就算心里还明白,也锁在里面出不来。” 云舒默然。 - “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还是天翔开腔,“门外三物之间有何关联?与樊七巧又是何关系?如今见了这骨骸,就更好奇,那图册后面不是还有搜集一些史料?青离你与我看看。” “小心有毒,看完好好擦手。”青离拿白布衬了递给他,又道,“里面似乎也没什么新鲜的,一个话本故事又疑是宋人的杜撰。” 天翔翻翻,关于樊七巧的生平出身,一概没有记述,多的是传说里杀了这个将军那个国主的事迹,早听得烂熟不说,又写得怪力乱神,不可采信。唯有一篇文中讳“匡”“胤”的话本故事,还算提些不曾听说的事情,可一看那题目“yin七巧纵欲亡身”,就先把这可信度去了一半。 往后再看,这文很名副其实,带详细过程描写的有七位男性,一个画师,两个贩夫,三个武官与一个男相公,外加家奴童仆买一送N若干。 刚才拿着这书册时青离已经被狗血荼毒过一遍,此时趁早边了去仔细研究墙上那三首诗。
看着看着,倒也看出点门道来。 “这三首诗,莫不是樊七巧自述生平?”青离回头望着两个男人,声音有些激动,“少小出身,正是‘贫女’,机缘巧合,成了那《侠客行》所咏之刺客?” “jiejie你才看出啊。”天翔头也不抬地说,“可就算如此又有何用?” 即使对方看不到,青离也愤怒地瞪回一眼,转回来继续合计去了。 如果是这样,锦瑟在此却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任何纪录樊七巧后来改行从事音乐吧。 这边没头绪,青离忍不住又拿了那三件道具看,首当其冲的便是无名氏之画。 真是漂亮……漂亮得邪性。 仿佛画者把生命融进去那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刚才你说笔力平庸,却画出如此好画,我猜得是为什么了。” “什么?”青离看时,却是云舒不知何时凑过来的说话,遂问道。 “他并非用笔,而是用心——画这画的应当是个十分倾慕七巧的男子吧。” 青离愣住,那一瞬间竟觉物换星移,如庄周梦蝶,分不清自己是在明朝还是五代,这墓xue到底是客乡还是归宿,对面的人是沈云舒还是作画的无名氏。良久,才吐出一句,“那你觉得樊七巧喜欢他么?” 云舒重重地点头。 “为何?” “因为她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青离几乎站立不稳,原来五百年前的故事,与五百年后,并无二致…… 锦瑟此诗,是墓主人的结局。 坐有倾城之富,四海声名,却无法牵起一个穷画家的手…… 也许,是不想一辈子欺骗心爱的人;也许,情永远难比金坚,她信不过他;也许…… 没人知道究竟为什么了。 只知道,她曾经在乎,但最终没有选择。 放手那一声,是蓝田玉碎,是鲛人夜哭,是一句幽幽的叹:惘然。 - 等等,画师!? 那话本故事上,好似提到一个画师? 樊七巧这种女人,在后世被人涂污抹秽,简直是一定的。可希望谣言制造者还能有那么一点点职业精神——起码存在过的人物要用真名啊! 于是青离急切问道。“天翔,那个故事上第一个,咳,就是那个画师,叫什么?” “哦,金深然。”天翔不经意地答道,“怎么问这个?” 所谓醍醐灌顶,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用现代的语言描述,就像是电影的蒙太奇镜头,飞速闪过三个画面:“苦恨年年压金线”之“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之“深”;还有《锦瑟》最后一句的“然”。 --------- 猜,对了。 窗,开了…… (二十二章锦瑟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