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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金殿策论露峥嵘(上)

    “小姐,该沐浴更衣了。”德云在枕旁轻声叫道。虽然才四更天,但今日有早朝,必须早起沐浴穿戴,婉贞眨了眨眼,驱走了睡意,坐起身来。

    德云已经将水烧好,可见昨晚根本没睡多久。婉贞走到屏风后面,一边自己换衣,一边说道,“待我走了,你再多睡会儿。”

    德云打着哈欠,却道:“我没事,休息的时候多着呢。倒是小姐你,又是朝议又是务公的,回到家里还在看书,可别累坏了。”她拉过婉贞的手,帮她脱掉外袍,开始洗浴,一面忍不住数落道:“你瞧你,又瘦了!马上就夏天了,你再瘦下去,只怕装样子都装不来了……”

    婉贞举手投降,笑道:“好好好,您老人家说得是,我努力吃胖一点……”

    洗浴完,婉贞披上浴袍站起身来,德云拿了一团纱布走了过来,有点迟疑,“还要绑吗?天气还冷,其实多穿一点也就罢了。这样对身体不好。”

    “没有的事,你看我不是活蹦乱跳的么。”婉贞举起双手,浴袍滑落,白皙柔韧的肌肤露了出来。德云只好走上前去,将雪白的绷带一圈一圈缠在她的胸口、腰间。

    腰间的绷带用来加宽腰身,使身材看起来不那么纤细;

    胸部的绷带则勒紧压平,不让女子的特点那么明显;

    这番化妆之后,婉贞再开始穿戴官服,顿时显得俊秀挺拔。加之她眉宇间本就英气过人,配上大红官服和乌纱厚靴之后,活脱脱一个少年得志的俊美才子,谁能想到却是乌纱罩婵娟。

    眨眼的功夫,面有倦意的少女就变为当朝正红的状元公,婉贞抖擞精神前去上朝。

    ***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此乃动摇社稷之根本啊……”

    “陛下,请三思啊……”

    “陛下,此法有违祖制啊……”

    “陛下,若行此法,只怕社稷将有倾覆,民生将有不稳啊……”

    成宗皇帝于早朝之上,将昨天御书房里众人的意见隐去缘由地讲了出来,立刻引起群臣的议论。如陈玉泉的工部案、杨中庭梁振业的募兵法等。但这些都是议论,而两税法的情形就不是议论了,那是排山倒海的非议。

    两税法遭到了群臣的一致反对。

    婉贞沉静的站在殿末,既没有站出来争辩,也没有调停的意思。她静静地看着急于争辩的群臣,心中似有思量。

    成宗皇帝没有拦住七嘴八舌的谏臣们,他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不过想看看众人的态度。话说回来,这个李宛还真沉得住气。被人说成这样,还稳稳当当的站在那里。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这不是一点反击余地也没有了吗?你这个提议者都不说话,这叫朕如何撑下去……

    下面聒噪的谏臣们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呼啦啦的跪了一地。只是上面的天子久久没有动静,也没有人站出来唱反调。这让他们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就像狠狠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白费劲了。

    不必说,提出这些新鲜想法的,肯定是那群刚入朝的乳臭未干的新科举子们。

    “陛下,臣等说了这么多,陛下现在的意思如何,也请示下。”终于,三朝元老的魏列夫说话了,带着其特有的威势,让皇帝不得不表态。

    “众卿的意思,朕都明白了。不过朕还想再听一人的意见,李宛何在?”成宗皇帝点名叫道,那意思就是:来来来,你出的难题,这戏你得陪朕一起唱了。

    李宛应声出列,站在殿末的位置,不卑不亢地沉声说道:“各位大人,此法乃是在下上书,建议陛下推行。”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可找到能攻击的目标了,纷纷口灿莲花,妙语连珠。

    “年纪轻轻就不走正道,却想一些歪门邪术,来蛊惑圣听……”

    “只是想借机博取陛下欢心,以求显贵吧……”

    “陛下,李宛猎奇旁门左道,不过想以新奇邪术,博得皇上的青睐,请您一定要……咳、咳……严惩……”终于因为太激动,户部尚书张蒙一口气上不来,咳嗽不止。

    “张卿,不要着急,朕听着呢。”皇帝看似温和地应道,笑容里却带了点玩味的意味。

    须知在早朝上吵架这等事,跟行军作战是一个道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看到大部分的谏臣都已经气喘吁吁,不少还面红耳赤,两眼瞪得老大。精力用得差不多了,李宛依旧面色如常,口气温和客气地出来回话。皇帝明白了,他原来是在等待时机啊。

    就连在旁的梁振业、陈玉泉、齐家疏等人看在眼里,也都不禁暗暗点头:以逸待劳,不变应万变,他们等的就是一个时机罢了。

    若争议最大李宛的新法案都可以推行,那么他们这些新人的主张就可不再保留地展开。

    所以,成败就在于李宛一人了。

    饶是之前不太服气的陈玉泉,看着此时站在金殿正中回话的李宛,心中都不免替他捏一把汗。暗想,若是换做自己,面对这个局面,只怕都不能如此淡定沈静。

    婉贞站在金殿中央,审视着跪倒一排的老臣们,带着复杂的眼神,嘴角上扬,露出了温和又沉静的微笑。

    成宗皇帝注视着殿中央的他:微微昂着头,没有像众人那样俯首拜倒,挺拔的官服衬托着优雅的站姿,俊美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此时的笑容,比起睚眦必报的狰狞,锱铢必较的严苛更有说服力,更显得卓尔不群。李宛周身的气场让皇帝心中一振,有理由让他相信,他的选择没有错,这样的人一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同时,心底也冒出另一个念头,金殿之上的李宛,有一种雌雄莫辩的美,所谓“美人”不过如此吧……

    “敢问张尚书大人,可知先帝元年的税户是多少?今年的税户又是多少?”婉贞开始问话,冷静的口吻中又带有几分咄咄逼人。

    “这个么……”长官开始含含糊糊。

    本来也没有想听到答案。婉贞果断地答道:“先帝时的税户是两万四千六百七十二户,而今年的税户是两万零一百九十八户。比二十多年前整整少了四千四百七十四户。

    “请问这些税户到哪去了?”

    张蒙头有些晕,人老了,哪能那么快反应过来。

    “逃掉了,战死了,或者病死了。先帝年间与突厥大大小小交战七八次,病灾每隔两三年就会有一次,这些都是原因。

    “敢问诸位大人,可知先帝时不用缴税的贵族共有多少户?现在又有多少户?”婉贞继续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记录备案的大都是需要缴税的户籍,却没有人统计过不用缴税的贵族究竟有多少,因为毕竟是少数。

    “先帝元年时,共有七千零三十户,现在已经有一万二千一百六十八户了。这是李宛在户部整理文稿案件时合计的。我朝太祖年间,这样的贵族不过两千多户,而现在的数目已经是朝廷不得不考虑的重点。”

    随后,婉贞用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列举出了太祖年间、先帝元年和现今种种数目的对比,包括土地、税款、消耗、军费、工程款项等等。各种数目精确到每个,既清晰又准确,令殿上的每一个人瞠目结舌。抑扬有力的音调道出了那些冗长繁琐的数目,沉重的落在那些反对的大臣心里。虽是沉静悦耳的声音,也并没有逼迫的意味,但是其中包含着一种威严,让人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听着。

    龙椅上的皇帝已经不再担心,反而沉浸在这声音之中,凝神深思。

    铿锵的回音远远的传出,殿外、宫外、京城乃至山河倾听。

    有一位女扮男装的巾帼奇才,正沉着冷静地剖析社稷、指点江山。

    “面对这样的状况,又即将于突厥开战,请问各位还有什么良策可以充实国库,重振国力?”

    半响,总算有人回过神来了。

    “即使这样,也不能将人丁制废除,甚至还要向贵族征税,贵族都是朝廷的功臣呐。怎么能够像功臣伸手呢……”

    虽然这样说,声音却越来越小,就像底气不足。一番强词夺理之后不只是身体累,脑袋也累。

    婉贞镇定地回答:“人丁制并没有废除,以后征兵、徭役都会继续运用。只是不再做征税的标准。以资产多少来赋税,不过是依据各户实情能力来为国家效力,比人丁更加公平。

    见无人回应,婉贞续道:“至于贵族功臣,也一样是国家的臣民。正因为他们有功才给予优待。现在国家面临难关,功臣就袖手旁观了吗?这又算是什么功臣?

    “国家的法制本来就应该一视同仁。更何况贵族和功臣的财产都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下面的百姓供养和皇上的恩赐。如今到了紧要关头,不思报恩反而要加重百姓的负担,这又怎么说呢?

    “所谓官员,应视百姓为子女,是为父母官。哪有父母宁愿子女受苦,自己也不愿意分担半点的呢?”

    一连三个反问,问得人哑口无言。群臣见辨不过李宛,只好纷纷向皇帝叩首道:“兹事体大。不能听信李宛一面之词,望陛下三思。祖制怎能动摇?国体变更会引起大乱。”云云。

    皇帝却道:“众卿现在仍是这么说,如何能让朕信服呢?”

    说罢转身离去,内侍大总管程恩慌忙宣布退朝。

    丢下了理穷词尽的满殿文武百官,成宗皇帝在快要走到后殿的时候,不禁回头望了一下依然站在那里泰然自若的李宛,欣赏满意之余,又多了几分别样心绪。

    ***

    满朝文武也渐渐散去,有觉得无趣的,也有觉得好戏才刚开场的。

    齐家疏和陈玉泉远远地对李宛拱了拱手,各自随同部的官员离去。户部的人像避瘟疫一样地避开李宛,似乎生怕走的近了些,也会被扯上麻烦。

    看来要被冷落一段时间了。婉贞自嘲地耸耸肩,正要独自离去,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不到你还有这手,真是精彩。”梁振业走到她身边,笑道,“李兄莫不是有过目不忘之功?以后我可不敢得罪你,只怕你报复我,我都不记得是为了什么。”

    婉贞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我小肚鸡肠吗?谁会那么无聊。当然是只记有用的东西。”婉贞看了看四周,不禁问道,“你们部里的人呢,还是快点走吧。现在在下可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你们与我接近没有好处。”

    梁振业长眉一挑,道:“哎,李兄也不要小觑了我等才好。若是这点勇气都没有,何谈竖立新法?再说,我们新人力量有限,比不得他们那些世家权贵之间的盘根错节,只有相互扶持才有出路。放心,你这也就是一时的,我、天赐和杨大人,回去了一样挨训。这些人的眼报那么厉害,昨日我们进宫的事肯定早就传遍了,只怕陈大才子那边也不好办。”

    两人边走边说,转眼间就到了宫门前。婉贞笑道:“陈玉泉也算是世家子弟,前途无量,想来上面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敢对他怎样。你们兵部的政见不算保守,也不用太担心。倒是我们最最死板的户部诸位大人,在下闯了个这么大的祸,只怕那些人现在都快愤恨死了。”

    梁振业笑道:“经此一役,我对李兄的信心满满,想来那些人也不是李兄你的对手。”

    “少来,”婉贞受他感染,说话也随意起来,“等一下就有我好瞧的了。”

    话音未落,一个差役跑向婉贞,“李大人,张尚书让您过去一趟。”

    “果然来了。”婉贞笑道,“吵了一早上,他们还没吵够呢。”

    “快去迎敌。哈哈,今晚我请客,算是庆功。咱们这些人聚一聚,再商量下接下来的对策。”梁振业说完便与她在宫门前摆手作别,翻身上马而去。

    ***

    婉贞踏入户部的大堂,所有人都聚在那里,分外压抑的气氛。

    尚书张蒙脸色阴沉,花白的胡子一抖,喝道:“李宛,你怎么写出那样不象话的东西呈给陛下。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下了早朝的李宛,可就没刚才那么温文尔雅好说话了。婉贞长眉一挑,反问道:“李宛提出税案的缘由已经在早朝时说清楚了,大人是没听明白还是没听清?”实际上是反问老人家是反应迟钝还是耳背。

    “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张蒙给侍郎赵衡使了个眼色。

    赵侍郎立刻接上:“哎呀,状元公,张大人当然不是没有听清,而是你这样做实在不合规矩。哪有不上报就交上这样的东西的?这是逾越。”

    “要求上书是陛下的圣旨。不遵从才是抗旨不尊。”婉贞从容回答。

    “那为何在之前在户部会议的时候,李大人不提出来?隐瞒实情就这样呈给陛下,难道状元还没当够,就这么想出风头么?”另一人阴阳怪气地问道。

    婉贞被他们纠缠得不耐烦起来:“敢问各位大人,如果李宛会议的时候提出这个案子,诸位大人会通过吗?会让李宛呈给陛下吗?”

    “这个,自然有待商榷……”

    “这就是了。在下的目的是想让陛下看到这份奏折,如果给了诸位大人看,诸位一定不许,那么我的目的不就达不到了?如果违反了诸位的意愿还是呈给了陛下,那才是真正的逾越。像现在,这只不过是李宛个人的意思而已,陛下要赏要罚,其他各部的大人怎样指责非议,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李宛即没有冒犯诸位,又达成皇命,难道不是皆大欢喜么。”

    “这是什么话。你这样做,就是冒犯了所有的人。”张蒙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只怕大人的所有人并不包括下面的平民百姓。”婉贞面色微冷地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了,各位大人慢慢给李宛定罪好了。在下先行告退。”说罢,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