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话 流水觅知音
孔春的手指形似萝卜,不细也不长。但不可否认,这曲广陵散弹得甚好,比百花楼的头牌花魁花青青弹得还好。潺潺如流水般的韵律自那十根粗壮的手指下流出,抑扬顿挫间,萧杀之意直逼我的耳膜,仿佛回到了某个快意江湖的年代,一柄韶光宝剑,一支紫玉洞箫,劫富济贫,走遍天下,舍我其谁也……呃,好像有点扯远了…… 总之,我终于认识到孔春的无尽内涵了,他那严肃已极的面部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就连密集的痘痘也静默了,最后一个音符急转直下,拇指一拨,扣人心弦…… 一曲终了,我难以抑制内心的崇拜之情,连连拍手道:“好!孔兄弹得太棒了!举世无双啊举世无双!……” 诶?怎么周围这么安静啊?我环顾四周,发现大家一个个都满脸黑线地看着我,我就纳闷了,你们一个个难道就没有被孔春这绝佳的琴艺所折服?抑或是难道我的欣赏水平跟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 “好!孔兄弹得好!”出人意料地,苏幕焉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他“啪啪”地鼓掌,我不解地看着他,可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别人的反应,依旧是带着他的招牌坏笑,拍手叫好。 就当苏幕焉的赞扬刚收尾的时候,大家的态度发生了极为戏剧性的变化,他们仿佛从苏幕焉那里而非孔春那儿领悟到了方才那首广陵散的妙处,整个琴斋里掀起了不绝于耳的赞扬之声。 “好!弹得好!” “太棒了!孔兄好厉害!” …… 这帮人的作为在我看来实在是……唯有魏如玠与他身边的儒雅公子对视一眼,嘴角浮上了不以为然的轻蔑笑意。 “原来大家这么早都到了,看来姬某人来迟了。” 我闻声回首,站在门口的竟是一位长须美髯的中年男子,一身飘逸出尘的鸽灰色长衫上画有水墨的竹叶,乌黑的秀发中竟夹杂着几缕显眼的银白色,不仅没有显得他老态龙钟,反而更添了几分神采。 “见过姬先生……”我跟着大家纷纷行礼,看来这位便是咱们的琴艺先生了,果然很有艺术气息,整个人充满了写意派的水墨风格,含秀于笔墨之内,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不知道衣服上的竹子是不是自己画上去的…… 他悠远飘逸的目光先是在苏幕焉身上稍作停留,双眉微蹙,仿佛在传递着我看不懂的腹语,而后他矍铄的目光望向了我,轻笑道:“你便是太后娘娘特地交代的南宫樱了吧?” 我点头称是,心说那老太婆还真挺周到,难不成整个清河书院与我有交集的老师她都一一交代了? 姬先生仿佛没有看到我的走神,他继续笑曰:“你刚刚来此,我亦不知你学习的进度。这样吧,今儿个你不妨演奏于我听一番,我出四个曲目,皆是不同级别,你四挑一,抑或是用同等级的曲目代替亦可。不过这四曲皆是名曲,樱乃皇族子弟,当了如指掌。” “可是先生我……”我大惊,何谓不同等级?我根本是全然不会,摸都没摸过,怎么弹? 姬先生没有在意我的反应,他双目微阖,怡然道:“以下四首:汉宫秋月,高山流水,寒鸦戏水,诸宫调.思凡。樱请选。” 啥?这四首中的寒鸦戏水倒是听戏班子的jiejie们弹过,可是我根本不会啊? 不管了,豁出去了。我咽了口口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本正经地坐到方才孔春演奏的琴架前,伸出双手悬于琴弦上方,微微蹙眉呈思考状,眼神却时不时地瞟瞟孔春——虽然这个人喜欢放大话而且做事总是不切实际,但他方才的一曲广陵散却充分地说明了其琴艺的高超。我猛睁双目向他传递着求助的信号,然而他的反应却让我的心哪,拔凉拔凉滴啊——那厮真到上战场的时候就面露难色了,他不仅躲着我的眼神而且惭愧地低着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姬先生,看来阿樱有些紧张,不妨让学生带他一起吧。”苏幕焉难得摆出认真的表情。他的声音此刻在我听来犹如,简直是雪中送炭,好在姬先生微微颔首,表示应允。 苏幕焉走到我身后,俯下身子,双手各自握住我的手,我有些猝不及防,却听见他在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阿樱放心。”就这样,我坐着,他站着,我的手随着他的修长白皙的手在冰凉的琴弦上游走,轻拢慢捻间,一曲洋洋洒洒的高山流水便一气呵成。 那一刻,我离他很近,仿佛感到他的尖下巴即将贴到我的脖颈间一般。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苏合香,萦绕在我的鼻尖。身为女子,我多少有些羞赧,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脸是不是已经红了。如果被同窗们瞧见,他们会不会有些微词呢?我暗自告诉自己,苏幕焉自然以为我是男子,故而动作间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如果我连这点都承受不了,那还怎么与他做舍友呢?莫不是要学业尚未完成就因怕露馅而赶回宫?!如果太后那老太婆以此为由迟迟不让我亲政……那我何时才能颁布诏书将秀贤许配给秦楚源呢…… 我分了神,却陡然发觉一曲已是终了。 周遭的人们神情有些呆滞,不一定是因为音乐过于美妙,更多的原因我认为可能是出于他们对苏幕焉的折服。果然,赞美之声四起。
我心中暗喜,原来,原来我的手竟然还能演奏出这般美妙的音乐!虽然……呃,虽然是借助别人的力量,然而一种满足感却在心头满眼,我感激地望了苏幕焉一眼。他狡黠地一笑,转身看向姬先生:“学生与阿樱一同完成了高山流水,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姬先生哈哈地笑了:“好好好,幕焉呐,我从来都是拿你没有办法,你虽然从未有听过我姬某人的课,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不再为难阿樱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阿樱呐,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吧。” 我站起来,不情愿地鞠了个躬,嘟囔道:“阿樱谢过先生了。” 座位在那一脸平静的魏如玠旁边,我暗自懊悔方才演奏的时候怎么没注意一下他的表情,唉,真是的,疏忽疏忽。我走过去,他翻开琴谱,并未看我,状似自言道:“如玠失职了,竟不知你不会弹琴。”他说得很轻,我却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得很是清晰。我愕然道:“你是在……和我说话么?”他微微侧目:“自然是和你说话。” 我石化片刻,早就应该明白此人的行为举止也是比较诡异的,稳定情绪道:“不打紧,方才多亏了幕焉兄的及时相助……” 魏如玠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我,微微俯身,我注意到他莹润的指甲此时正缓缓地滑过流光琴弦,发出尖锐的响声。他完全无视,影子投落在我身上,他用其他人根本听不见的音量,一脸严肃道:“陛下方才的行为实在是有些不妥。臣以为,陛下终究是女子,来此读书本是太后的懿旨,臣虽觉得不赞成,却亦无力反对。然而臣希望陛下明白,如若发生什么有悖仪礼之事,臣无法向太后娘娘交代。还望陛下莫要为难臣下。” 魏如玠素来不是惜字如金的人,他言语不乏恭敬却趋于犀利,这一点自打我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深刻地明白了。与这个人似乎没什么有趣的话题可以讨论,这也是我们身为名存实亡的“夫妻”没有共同语言的集中表现之一。然而这次他却是第一次严正地指出我的不妥,我心下凛然,觉得他的话虽刺耳,却不无道理。 于是我默默地点点头,仿佛对待一个兄长般以细如蚊蚋的声音道:“我,我明白了,以后,以后会注意的。” 他换了个姿势站直了身子,仿佛觉得我的话有些好笑。他用正常的音量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会折煞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