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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声休诉,有酒倩谁持(上)

    午间又下起了雨,原只是细雨落在花木上发出沙沙声,渐渐淅淅沥沥竟成覆雨之势,不多时已哗哗如柱,撞得廊檐拱角叮当作响。

    眼见水流顺着游廊的瓦当急急飞溅而下,画珠疾步走过来,旋身而出的同时轻巧地拉上了锦隔的隔扇,刚刚好将内室中“咣啷”的瓷器碎裂声一应隔了开去。

    内室里,三太太砸了一个汝窑花瓶犹不解恨,转头四顾已无称手之物,不由嘴唇哆嗦着,恨声道:“轮到我儿子,就讲起长子必得是嫡子的规矩!当年我还没进门,她儿子已是姨娘通房满屋,老四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两个心腹丫鬟忙蹲下身子拾捡瓷片,下首站着的兰心嘴角微翕,默了片刻。

    今日她来,原说得是红鸾的事,怎么太太倒为了那早八百年前就有的陈谷子烂芝麻发了这么大一通脾气?

    自打澈少知人事,屋里就只有她一个通房,原想着只要自己肚皮争气,生个一男半女,便能挣上姨娘的位子,少爷又得宠,几年的功夫官阶若升上了五品,她兴许还能得个敕命。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到时一家子都能脱了籍不说,自己也算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命妇。

    她心里打得好如意算盘,岂料开脸的第二天,老太太就遣了两个婆子去了东角跨院里,盯着她把防子的药喝了下去。

    “澈少是要继承太爷家业的人,庶子若生在嫡子前头,岂不是要家宅不宁?兰姑娘若真心为澈少,正该听话才是。”

    这是那两个婆子的原话,这么大一顶帽子下来,这药她不但要喝,还得强颜欢笑痛痛快快地喝。

    她今年也已有十八岁了,这两三年,身子也多少被药所伤,幸而少爷长情,她又是太太的人,凡事还顾惜她三分,院子里她就是半个主母。可这这红鸾如果来了,长得妖艳不说,还是老太太赏下的,位次岂非要越了自己过去?

    心急火燎的来找太太,就是指望能讨个恩典。胡氏这一通脾气发下来,却是和她所求完全沾不上边。冷静下来一想,也是,太太又怎会为了自己去开罪老太太?

    这样想着,心一冷,身子就没有动。

    “太太息怒,明儿悦姑娘就来了,凭它什么嫡子庶子……”

    丫鬟半吐半露,细声细气地劝解着,胡氏面色缓了缓,兰心听了却是心内一震。

    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抢了上去,恭谨笑道:“太太息怒,仔细伤了手……”

    ……

    忆晚楼中,升哥儿送来了两百个银锞子,沈妈接了,捧进内室与小姐过目。

    十娘留神细看了两眼,官制的各式银锞子,新旧成色不等,心里便赞一声,那位贵管事,若放在现代,可不就是销售界的精英人士?

    闻得升哥儿还在外间候着,遂隔着帘子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李升应了一声下了楼,过了半日来回:“如今府里压岁、打赏的各种金银锞子,都是买办中有专人负责的。那买办时不时也从下人们手中换,若是成色新,一两的银锞子,可换九钱银子。”

    九钱银子,换一个一两的银锞子,那就是说,多出来的一钱银子就是买办赚的了?

    听得此言,十娘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忽而帘子一起,雪墨笑吟吟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一尺长宽的淡蓝素面锦盒,口内笑道:“姑娘,适才我去膳房交捧盒,倒有一桩奇遇。”

    一面说着,一面将锦盒双手奉上与十娘看。

    十娘接过盒子,那盒面上淡雅一只玉兰花,其余装饰皆无,与常日里所见的富贵俗套大不相同,心内便有了三分喜欢。

    雪墨端来一张小炕几,安放在熏笼上,主仆二人就着炕几打开了盒盖,看时,那盒底一层月牙白锦缎,上面用素色罗裹包了三样物事,一样五寸高的碧镂翠管牙筒,内里装着rou色凝蜡口脂,旁边齐齐整整两个雕着成双鸂鶒鸟纹的蓝田玉盒,一个装着淡红喷香的蔷薇硝,一个装着满登登的白色面膏,那面膏中触目惊心嵌着两颗小巧玲珑的红豆。

    十娘呆了一呆,雪墨面色骤变,疾步走到外间,四下里寂静无声,她站在楼梯口往下面探了探,将九霄从西侧间喊了出来守在门口。

    待得她走进内室,十娘面色缓和了些,凝声正色问她:“这锦盒是何人所给?”

    雪墨沉声答道:“适才我和小月送捧盒回来,经过假石,一个面生的丫头突然跑了出来,二话不说就将锦盒塞到我手里,只说是她家主子给姑娘的,问她她主子是哪个,又不肯说。没头没尾,我原也不肯接,她又说她家主子并无恶意,说姑娘乍到北方,如今开了春,恐犯桃花癣,盒子里的东西是姑娘宜用的,婢子这才接了。万万没想到内里竟有这些东西!”

    假石?

    十娘沉吟,从忆晚楼去膳房,途中的假石只有一处,靠近二门,府内之人能等在那石头缝壁中,若是从府外混进来的人,那里也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这锦盒由内到外无一不透着雅致,内里三样东西虽不曾用过,但装盛的物事已然是精品。

    说起来,她在这里长到了十三岁,所用的护肤品也就是熙朝通用的物事,并没有自己去捣腾化妆品。熙朝人多用澡豆洁面净脸,她因自己尚且年小,那澡豆中含有植物皂荚,既然能去污,只怕就是有天然碱的,因此她都是每七天用澡豆洁面一次,平日里只用清水洗脸,洗完脸,便直接涂抹面膏。

    因为年纪小,这样的护理倒也能满足基本需求,然自打来了长安,天气干冷,平日用的面膏确实感觉滋润度不够了。

    礼虽不重,倒也体贴细致,只是,那鸂鶒是比鸳鸯还要露骨三分的鸟,加上那红豆,如此强烈的爱情暗示……

    自来长安,她至今没有出过上官府一步,所见的男子更是寥寥无几。十娘不由打了个冷颤,自己何时这般抢手了?

    雪墨在一旁沉思了半响,忧心忡忡中突然带了几分喜色,声如蝇语:“要我说,姑娘就收下吧,虽然不合规矩,但那人也没留名留姓的,姑娘装不知就是,我去叮嘱了月姐儿……横竖也没人知晓。”

    十娘没出声。

    雪墨觑了一眼她的面色,顿了顿,垂下眼睑,低声又道:“凭他是谁,既有这番心意,单看这礼,家世必是不错的。这且不说,这盒子里里外外的装饰,倒比婢子还明了姑娘的心思……如今一年年大了,姑娘自己也要有主意才好。”

    话说完,举足往外间走去,在起坐间里默了片刻,待她端了新茶捧进来,便见小姐伸手拢了拢头发,重新拿起了书。

    “口脂放去妆台吧,面膏和蔷薇硝你收去,拿拨子将面膏挑出来,拿我惯用的盒子装了,再放上。红豆扔了,那两个玉盒你仔细藏好,此事不必再与其他人知晓。”

    小姐的声音轻轻巧巧的,雪墨听了,怔了怔,背过身去展颜一笑。

    到了晚间,忆晚楼的丫鬟们又开始搬动圆盘香炉篾片竹笼等物,十娘歪在便榻上,眯着眼看丫鬟们熏衣,俏丽丫鬟兰花指起,拈着小香饼,红袖添香的这一幕,曾是她穿越前无比羡慕古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如今竟成眼前事……

    鹅梨香淡淡萦绕,恍若身在蕊珠深处,十娘朦胧着眼,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想,只是希望有生之年,岁月能一直这样安宁静好……

    ……

    第二日起来,天已放晴。十娘梳洗了,用过早膳,冰砚掏出金表来看了看,笑道:“刚好辰正,姑娘这会子就去吗?”

    芹姑便插了一句:“那二位贵客既是远道而来,只怕这会子还没进府。便是来了,一时半会也要忙乱。姑娘不若等等再去?”

    十娘点头,吩咐缎儿去上房候着,有消息即刻来报。

    当下,忆晚楼众人看书的看书,做针线的做针线,一直等到巳正,缎儿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丫鬟们忙忙地服侍十娘穿戴了,往上房而去。

    如今外出见客多是雪墨跟着,此行十娘也只带了她,沿着夹道甬路,一路缓缓行来。

    过了穿堂,进了上房游廊,正中一条青石小岔路,两个锦衣冠带的少年公子正迎面而来,十娘便停下脚步,温婉地福了福身子,“澈表哥好,六表哥好。”

    两人拱手回了礼,上官俊仍旧是一身花孔雀的行头,此时见了十娘,原本笑嘻嘻的脸一板,面露不悦:“表妹好偏心,呼五哥作澈表哥,唤我却是六表哥,显见得亲疏有别了?”

    十娘面上一滞。

    若论亲疏,这两位都是表哥,上官俊除去当日去了码头接她来府,这些天里与上官澈一样,都只是刚来的那天在家宴上正式见过礼,平时偶尔她来上房请安,遇见过几回。

    ……难道要告诉俊少,她之所以不喊“俊表哥”,是因为嫌弃他的名字俗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