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瞒本心手足生嫌隙
二十年前,萧府第四房的少奶奶在结缡后的第五个年头作了胎。 彼时喜不自禁的夫妻俩请来无数稳婆相看,婆子们一个个铁口直断少奶奶腹中怀的是小少爷。 到了引璋落草之时,众人心中的失望已经可想而知。如今的四老爷,也就是当时的四爷,索性给自己的长女取名引璋—引来弄璋之喜。 引璋就在这样一片弥漫着浓重的失望情绪的环境中长大。 嫡出小姐的名分在那,衣食倒也优越,然而于父母双亲情分上却甚是淡薄。 到了她七岁之时,四太太又生了十娘,那时四太太已过生育之龄,因为之前小月了几个,生十娘子时又难产,染上了不足之症。 夫妻俩遂也死了心,把生儿子的心转到了姨娘通房身上。十娘是嫡出幼女,从小又生得玉雪可爱、聪明伶俐,不与一般孩子相同,夫妻俩自是爱若珍宝。 同样是女孩儿,有了对比就能知道区别,七娘子自此便存了一段心病。 年头久了,四太太也察觉出大女儿的冷漠来,待要补救,引璋已养成了冷情的性子,为时已晚。 到了十六岁待嫁,四老爷四太太千选万选,七娘子托贴身大丫鬟带出来一句“惟愿嫁与官家”,便选中了年少俊秀、性子温和的旺县主簿周姑爷。 姑爷家无恒产,老爷太太怕女儿嫁过去吃苦,又陪了丰厚的妆奁。其时熙朝的姑娘出阁,殷富之家一般陪送三十六抬的嫁妆,四老爷夫妇存了补偿大女儿的心思,足足陪了严严实实六十六抬妆奁,让荆南城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几日。 七娘子成了七姑奶奶,她自小丫头媳妇捧着、锦衣玉食地娇养长大,在周家当了这几年家,心内有了柴米油盐的盘算,便将那钱银之物看得万般之重起来。 这一日,冬雪初霁。 四老爷萧义命人将原来太太身边唯一一个自梳的贴身侍女和四个掌管头面首饰的陪房mama唤到正屋。 五人彼此交换钥匙,层层叠叠开了拔步床后的暗柜。 立于一旁的十娘取出贴身藏带的一把金匙打开了最后一层柜门,捧出来二十余个一尺宽高的交胜金栗鸡翅木宝函,放在屋中的大理石大案上。 萧义亲自开了函盖,一一看过,对立在自己身侧的两个嫡女叹道:“太太头七已过,引璋也要归旺县去。这是太太从做女儿时积攒到如今的头面,你们姐妹二人分了,留着做个念想吧。” 十娘听了便朝引璋恭敬地垂首,“jiejie先请。” 引璋也不推迟,放出眼光来,一个个细量而去。 二十余个宝函里,发簪、手钏、珥珰、戒指、步摇、翠翘……每一种饰物都分名别类归置着,按材质又有不同,红绿蓝各色宝石、金刚石、猫眼石、翡翠蓝田各色玉、水晶珍珠、珊瑚玛瑙…… 眼花缭乱中,引璋挑了大约一半多的首饰,姑奶奶容色淡淡地对着十娘,声音也清清冷冷的:“我比不得meimei,素得太太钟爱。太太给的那两间铺子也就刚好够平时用度,实不如meimei那么大手笔,十二间铺子说扔就扔,所以竟要恕我此时不尽让了。” 萧义品茶不语,十娘敛眉默然。 屋子里陪侍着的都是主子们的近身心腹,十娘身后的三个大丫鬟抄手站着,眼见得七姑奶奶身边两个陪房的媳妇子开始拾掇自家主子挑的首饰—金灿灿十二对披霞点翠莲蓬簪、龙凤呈祥翡翠梳、蓝田云岫金步摇…… 冰砚、雪墨、九霄她们三个,是萧府的家生子,打十娘五岁起贴身侍候到如今,也跟着小姐见过一些世面。自然看得出七姑奶奶选的首饰不但数量上不止一半,质地也是尽着好的挑。 冰砚和雪墨尚可,九霄到底年纪小些,面皮上便露出了愤愤之色,欲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止,只得狠狠盯着姑奶奶那两个陪房,似是要把人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 午后,十娘倚在榻上,看冰砚和九霄带着小丫头们归置箱笼。 十数只半人高的楠木平雕剔红大箱放在地上,从碧纱橱里蜿蜒着一直摆到了卧室。 这是由太太屋里那四个陪房mama带着十多个未留头的小厮抬了来,说:“这是太太留给姑娘的——她老人家积年的穿戴,还有给姑娘预备将来添箱的衣裳料子。” 十娘遣了雪墨陪四个mama去花厅用茶,冰砚和九霄拿了mama们呈上的清单,对照四太太生前留下的另一张单子,开始整理一箱箱的衣裳尺头和各种皮料。 花素绫、杭罗、茧绸……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琳琅满目。皮草又分了初冬穿的银鼠、灰背、猩猩毡,严冬穿的紫貂、獭兔、水晶狐。 冰砚埋头念单子:“云锦十匹、金丝绒十匹……” 雪墨走进来,凑到十娘跟前,“照姑娘的吩咐都问过了,赵、李、孙三位说自己年纪大了,听口气,是情愿承太太恩典脱了籍出去的。唯有张mama,光顾着喝茶没说话,方才我出来,她送我,偷偷问我明日姑娘得空不,她想来探望姑娘。我应下了。那边让丫头们上了糕点在花厅陪着,只等这边的账对完。” “既如此,等会你就拿了那三位mama的卖身契过去吧。张mama的,且等明日看。”十娘略思索了一下,“按前几日太太屋里放出去的丫鬟例,每人再加五十两的程仪,各人单独给,不必来辞我了。” 雪墨应下,又和十娘商议用几等的封儿赏小厮们。 “太太的凫靥裘怎么在这!”九霄捧起一件金碧辉煌翠光闪烁的斗篷,大惊失色。 十娘忙从榻上起身,冰砚已从mama们呈来的单子上找到了“凫靥裘一件,原为吾陪葬之物,今留与爱女十娘”等语。 “姑娘,是太太亲笔。”冰砚素来稳重,说这话时却已语带了哽咽。 所谓凫靥裘,是用野鸭面部两颊附近的毛皮制作而成,皮料本身并不十分昂贵,然而胜在技艺精巧。一件凫靥裘,大约需要七百到九百块不等的凫靥压拼而成。穿在身上,随着移动的方向变换,凫靥裘也随之闪现出不同的颜色。 此物出世本就不多,数十年前,先皇天佑帝以“奇技异服,典礼所禁”,将数十件凫靥裘焚烧于殿前。
经此一劫,当世仅存八件,天佑帝又将其中六件赐与了六姓公侯王府之家。 萧府四太太上官氏的这一件,缘于四太太的爷爷——上官府当年的老太爷,熙朝开国第一任太医院的院首上官老爷子。 老爷子几度救治太后于垂危,熙朝以孝义治天下,是以天佑帝赐了一件凫靥裘入上官家,以示莫大殊荣。 十娘这位未曾谋面的外祖太爷爷,未发迹时曾与萧家老祖宗定下了儿女婚约,萧义与上官氏便是各自家族挑选出来履行婚约的子女。 为了弥补将自己最疼爱的嫡亲孙女嫁入商贾家的内疚,上官老爷子在四太太出嫁送奁当日将这件御赐的凫靥裘放在了妆奁最前面。 便成了四太太最为心爱之物。 上官氏一生要强,自己的陪葬事体是在病榻上母女二人商量着拟定的,当中便有这件凫靥裘。 十娘因为穿越前偶然在书上见过,幼年时甫见此物,未免在太太跟前多问了几句,又细细端详过一翻。 上官氏重病中犹记着女儿数年前的举止,暗地命人留了下来。 丫鬟们早已泣不成声,十娘捧着凫靥裘泪流满面,太太色色都为自己想到了,舔犊深情,自己如何报于万一…… ****** 七姑奶奶当日过午便打点了行李要回旺县去。 十娘去送行,引璋避而不见,一个陪房媳妇出来回:“姑奶奶说连日身上不好,与姑娘见了彼此反而伤心,十娘子请回吧。” 三个大丫鬟面面相觑,正待劝解自家小姐,周姑爷抱着闺女珏姐出来了,姑爷斯文的脸上讪讪的,笑意却很温和,逗着珏姐儿让喊小姨。 外甥女刚满周岁,长得粉粉嫩嫩,满口咿咿呀呀,见人也不怕生,伸了手便要十娘抱。十娘笑容满面,抱着亲了又亲,将一个文彩辉煌的累丝攒珠赤金项圈套在她颈上。 主仆三人辞了出来,九霄忿忿中带着些许疑惑:“七姑奶奶到底是为了哪桩这么恼恨我们姑娘?” 雪墨素来是心直口快的脾性,“婢子实在为姑娘憋屈,要说太太给姑娘留的东西多,姑奶奶怎么不想想我们姑娘还没出阁,她当年的陪嫁又有多少?要说恼怒姑娘将铺子给了人,这更是可笑,一个两个瞪圆了红眼盯着,不这样,三爷会给太太当孝子吗?太太又怎么进得了祖坟!” “就是,何况这铺子……” “九霄!”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冰砚突然出声喝止。 过了穿堂,转过一架浮雕帖金彩绘的山水围屏,十娘停下脚步,回望引璋住的院落,失落的神情中带出几分幽远,“jiejie从小心思单纯,能一直如此,便是她的福气。” (多谢同学们的收藏和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