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后事
萧亿安闻言,探究的目光不由投向地上尸首。这才留意到,此人身上玄衣破零,身躯早已被刀剑伤得体无完肤,皮开rou绽、血rou模糊。 另有背后那三支穿心的白翎羽箭,赫然昭示他是惨死于他人之手。 “翻过来。” 萧亿安皱着眉头吩咐家丁,同时抬手掸了掸鼻端。似乎这样就能挡住被疾风裹挟起,充斥弥漫于空气中血腥之气。 他乃是一介文质书生,何时直面过如此恶戾场面?即便是初卫习武之人,也不曾见识过。 待家丁翻过尸体,得见青灰斧削面庞之上,那一双兀自外凸不肯瞑目的鹰眼,伯侄二人俱是惊得后退数步。 “你可认得此人?”萧亿安强自稳回心神,摆摆手,示意家丁抬下去。边颓漠地问初卫,边从袖口取出手绢,擦去额上细汗。 饶是阴雨仲秋,寒肃之气渐浓,此刻他仍觉窒闷难捱。 初卫盯着那人胸前七枚无章乱扎的钢针羽箭,若有所思,终是摇了摇头。 他的确不认得这个人。而在他映象里,素素也不会认得此人——从昨夜听到的打斗动静,可以断定,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若是素素认得这样一个是敌非友的人,定不会瞒着家人。 即便她会瞒着他,也绝不会瞒着父亲。 想到父亲,初卫神光陡然凝了一凝。抬眼看向萧亿安,恭谨而小声地问道:“表堂伯可知宫里情况……” 昨夜素素说要变天了,他只道是皇上驾崩。如今看来。却似乎不尽然。否则,以萧家九卿之首的地位,萧亿安此刻绝不可能如此淡然地出现在颜家,而不是在宫里。 萧亿安饶有深意地拍了拍他肩膀。转眼睨了一眼房里安睡的素素,调头阔步往楼梯口走去。初卫关照采枝好生照料素素,便也跟他下楼。却不想萧亿安直接带他去了念慈斋。 进了月亮门,当先看到双臂环胸,杵在廊檐下,望着绵延雨线出神的序旸。 萧亿安倒还不识序旸。此番境况之下,在此地见到陌生男子,他眉梢端的收敛。转向初卫,眼带询问之意。 “序……” 初卫正欲招呼。却忽然想起昨夜序旸弃素素折返地宫之事。满腔热情顿时熄灭无影,不欲为二人引见。 从鼻尖发出一声轻蔑冷嗤,无视序旸同他照面打招呼,只低声对萧亿安道:“胆小鼠辈,无须理会。”自先踏足室内,往老太太常住的暖阁去。 序旸拱起作揖的双手举在空中,见初卫如此态度,原本清冽的神情僵了一僵。忽而又哂然一笑。转朝萧亿安揖了一揖,谨声言道:“在下序旸,久闻萧大学士盛名。” 此时此刻会出现在颜府里。年介四旬的儒雅男子,放眼京城之中,除颜诺的娘家表哥萧亿安,再寻不出第二人来。而萧亿安的大名,他是听说过的。 萧亿安微微颔首,目光早已将序旸上下打量个遍。见序旸容色稍有倦意,似乎一夜未眠,但举手投足间风仪浩然。绝不像是初卫口中“胆小鼠辈”。 可初卫也不是随意会贬低旁人的人…… 其中究竟有何事发生?他心下不由闪过一丝疑惑。不动声色敛回心思,微微拱手还了一礼。“序少爷请自便。”便也提步进了屋。找颜老太去。 萧亿安的心思很直观,既然姑奶奶容许他在此随意逗留。可见序旸是友非敌。因而,他也大可放心。 序旸笑了笑,不以为意。仍旧环胸站回原位。目前他不会擅自去找素素,也不会去到颜府别处,只在老太太的念慈斋里站着,便是最妥。 这厢萧亿安进了暖阁,却见颜老太正握着初卫手心儿,笑嗔他:“你这孩子,遇事却不会多想一想,这一点,还得向你大姐多学学。” 她这是提点他自个儿去想,若序旸果真是个“胆小鼠辈”,素素可会允许他重回地宫?当时颜家上下百来口人,可全部都在地宫里。 初卫心底下也不甚相信他景仰的序大哥会是这样胆小无义的一个人。他只是无法释怀,序旸分明是年纪最长的男人,事到临头却弃他们三人不顾。 而一想到素素受了巨大惊吓,神魂不清的模样,他更是心疼。 “祖母……” “姑奶奶。”萧亿安拱手见礼,挑唇笑了笑,按下还欲说话的初卫。 颜老太对他点了点头,神态间全无半点忧虑之色。 昨夜子轩来宣皇后懿旨时,除了避开去私聊的初卫和序旸,她和素素等人都在场,知晓事情始末。从子轩的神态语气中可见,“皇上遇袭,危在旦夕”不似伪作。 但,昨夜里转移到地宫时,素素曾悄悄同她说过,“无碍”。 虽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却有如千万颗定心丸,使她觉得安心。有这个孙女在,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她头顶这一片天,始终塌不下来。 萧亿安淡淡而笑,仍是将宫中情势说与她听。 “……另外,贵妃有密函,要我亲手转交与欢娘。”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节腊封小竹筒,颇有深意的眸光却看向初卫。 直到此刻,颜老太方知,素素紧张过度险着了魔怔,已被初卫捂晕安歇。急急指挥众人抬她亲自往汐晚楼去探望素素。 “你大姐何时能醒,啊?”颜老太焦切地问着初卫,摩挲着素素因中毒而皱巴干瘪的手,视线却是半刻也不离素素。语气见陡然徒添了几分慌乱。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把素素看作家里的主心骨。如今主心骨倒了,她怎能不慌,不乱? 而今触摸到素素枯瘦的手指,她始醒悟,自家孙女,还只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却遭残酷卓绝的宫廷斗争殃及,累心累身至此境地! 颜家,对不起这个孙女儿! 萧亿安负手立于廊下,听着屋里人悲戚的话语,看着不远处小亭中采枝和序旸似在交谈。脑中不自觉浮现初见素素那日的光景。 彼时,他只道好好一个女孩儿,却是生养在勾栏之地,白白荒废了一十二年的光阴…… 时光悠远,转瞬经年。 如今逐一回想起来,那当时,她答话的语气,回应的用词,皆是滴水不漏。而从之后诸事亦可知,她并非果真目不识丁,不事文藻。
她,只是想隐褪一身华光,求一方平和度日的简陋栖身之地。 听说当年参拜观音菩萨,旁人皆求富贵荣华,唯她,但求一世安宁…… 如此行止从容,性情淡泊,为人谦和,妙趣解语的一个女子。她的种种好,使即便是出身皇家的公主,在她面前,自也会逊去三分颜色。 如果当年,借着杨维荣的由头,促成了哲哥儿和她的婚事…… 想到自家儿子,萧亿安猛然回转心神。叹息着摇了摇头,唇角抹开一丝艰涩笑意。 欢姐儿,只怕是看不上他家哲哥儿…… 这厢未及他细细回想当年素素之言,却听得屋里初卫欣喜的声音,“醒了!” 他迟疑片刻,终是踏进门槛。 初卫温声细语唤了好大一会儿,才唤回素素神智。 只不想,素素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死了吗?” 她问的人太多。问慕藉死了吗,问昨夜的黑影人死了吗。还有她自己,死了吗? 初卫闻言,啼笑皆非。半抱她起身,遵照采枝吩咐,顺秩喂她喝下药汤、吃下药丸。这才一一指过颜老太和萧亿安,“大姐看看,我们都是什么?” 除了裴氏此刻正在张罗府中诸事,其余的人皆已在此。 素素抹开唇角无声地笑了笑,却看见萧亿安衣裳胸前有斑斑血迹。 初卫顺她视线看去,自也看到了,便将此前事一一同她说了,解她困惑。 素素扶额,脸色羞赧,喟然而叹,“我真是太没用了……” 细细回数起来,还真是如此。但凡遇着紧急的大事,她不是昏倒了,就是吓傻了……鲜有直视全程壮烈景象的时候。 初卫掩嘴而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便是这样一个明明自己也害怕的要命,却仍次次都勇敢直面险境的柔弱女子,才为颜家,为他们,撑起了头顶这片天。 颜老太老泪纵横,说不上话,唯有不住地拍抚素素的手背,传达她内心的激荡心绪。 萧亿安见这祖孙三人,面有动容。捏了捏掌中竹筒,仍是递过去,交给素素,便转身出了房间。 “贵妃娘娘让转交你的。”颜老太小声为素素解释着,转向初卫,示意他推她走远些。 素素拆了信,看过却知,此信并非出自萧若兰之手。 萧若兰的笔记,素素认得,温婉顺柔中,透着一股子灵动。而手中信件的字迹,腕力干劲之余,落笔更是果决……竟是出自皇后公孙晗?! 脑中浮现先前皇后申饬她的懿旨,惊觉竟是同种风格。 原来,那份懿旨,竟是公孙晗亲手写的!素素秀眉拢阴,心绪无度。只知道,她想回红香院浮生残了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还须请表堂伯出面,劳动舅婆替我前往观音庙打点,欢儿想去庙中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