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元宵佳节
贾府过节的这几日，宝玉缩在院子里将司命所有的话本子都翻完了。闲来无事的时候，他让晴雯把窗户打开一些，趴在床上听院子里几个二等丫头说话。 他怡红院在人才管理这块十分得当，时常半天都不闻星点闲言碎语，宝玉闲得无聊了，有半天就看着窗外发呆，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墙上几只跳脚的雀儿。 那些小丫头私下说，老祖宗待林姑娘着实疼得紧，就算是从前对宝二爷也没疼出那个劲儿来，不说人前人后好几个丫头跟着，就是府里的姑娘哥儿都也爱围着她打转。 宝玉琢磨着贾母还真有这种疼爱的劲儿，无怪近几日黛玉来他这儿的时间愈渐减少。外头月亮在东墙那边挂得老高，今儿黛玉怕是不会来了，他心底不由有些不是滋味儿。这样的情绪充盈全身，待宝玉真领悟过来时，只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像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牵肠挂肚，居然出现在他堂堂神瑛侍者的身上，按岁数来说，都不是什么少年情怀的年纪，真真是没出息。 晴雯默默进门，端了一盘桂花糖蒸栗粉糕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爷，刚才潇湘馆那边派人送来的，摆在盒子里的，还热着，用一些？” “恩。” 玉白色的透明糕块上铺了一层金黄色的桂花，瞧着做工却是精细的。宝玉拿了一块送入口中，不过一口就蹙了眉头。 晴雯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当下就拿了一块放到嘴里，还一咬就是一大口，结果一下子全吐了出来。 “太甜了，噗，到底是放了几勺糖在里面啊……” 宝玉瞥了晴雯一眼，低头闷声把手里的一块吃掉，接着就抬手预拿下一块。 “真是……” 晴雯一瞬间无语，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想想从前伺候宝玉吃饭时的艰辛，深深在心里抹了把辛酸泪，第一次觉得像宝二爷这样挑剔的人也只有潇湘馆里的那位能治得了。 “我瞧着，爷你今儿一天都在等这一餐吧，合着你是吞**都愿意了。” 说罢，扫了眼凤姐送来的食盒，可好，压根就没打开过，晴雯眼睛一弯，顿时笑得贼兮兮的，拎起食盒，哼着小曲儿走了。 宝玉慢慢悠悠地把一碟子栗粉糕给吃了，说是吃糕点，还不如说是吃了一罐子的砂糖。 这几日他的肠胃委实受了些委屈，未熟的荷叶粽、软成一团的鸡油卷、寡淡的如意糕，欠了火候的燕窝粥，再到今日的栗粉糕。林家姑娘做的点心，放眼整个大观园，估计没人想吃，却偏偏在他这儿，对了胃口，不是有个词叫甘之如饴吗。 喉咙里的感受真的不好，宝玉起身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杯才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味道冲淡。 他这边正喝着茶，就有人推门进来，他一回头，便看见林家姑娘一身简单的红色长裙静立在月光下，未束的发丝在风中扬得甚是好看，只是这画面美则美矣，不长久。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黛玉猛地打了个哆嗦，他往门外一瞧，就瞧见紫瑰拿着狐裘在后面追着。 “还不进来。”宝玉下意识就开口道。 紫瑰给黛玉披上衣服便主动守在外面，将门给关上了。 黛玉走到火炉边，一边伸出手去烤火，宝玉搬了张板凳也坐了过去，看她穿得单薄，不由就问：“怎地穿得这么少就过来了？” 黛玉扫了眼摆在床头小几上的空盘子，十分自然的忽略了他刚才的问话：“那盘栗粉糕你都吃了？” “都吃了。”宝玉回答得很诚恳 面前的姑娘却皱了眉头，以一种十分惊奇的眼神看着他，准确来说，应该是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并且下一刻就脱口道：“真是个傻子。” 宝玉被骂得有些不知所以，好像他家的姑娘自打想起事情来，就常常冷脸对自己，她撂脸子的时候倒比她对着自己笑的时候少，这是在跟他使小性子吗？ 宝玉正想着，就听黛玉道：“那盘栗粉糕我不小心多倒了些糖进去，你是失了味觉吗？居然整盘都给吃了。” 多倒的不止一些吧，宝玉促狭地看了眼黛玉，而后道：“我若是不全吃了，这会儿你可该生气的。” “我才不会。”对方立马反驳道。 “是是是，你是谁，你可是咱们蕙质兰心的小林大人，今儿不过是一时失手罢了。” 宝玉态度温和地柔声安慰着，见黛玉如玉般通透的耳垂泛了红，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心情颇好地道：“所以呢，你就为了一叠栗粉糕，穿得这么少就跑来了？” 宝玉一面说着，一面捉了黛玉的手翻过来查看，从手掌到指尖，仔仔细细的，恨不能连指甲盖都好好瞧瞧。 黛玉反手朝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望着他，然后转了转眸子，微微一笑：“你当我也是个傻的，从前与人争斗，舞刀弄鞭的都没受一点伤，不就几盘糕点，难不成为了做这些我还得受些伤？” 宝玉松了手，帮着黛玉把身上的外裳拢了拢，道：“我先前都跟你说是说笑了，没让你真的给我做吃食的，你倒当真了。” “怎么？不喜欢，那我明天就不送了，既然你都能下地了，想来身子好得也差不多了，要怎么样，明儿你自个儿与老祖宗说去。” 黛玉低着头看着炭火盆，语调平稳无波，像是随口说说，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 “生气了？”宝玉探过身子，戳了戳黛玉的脸蛋，见对方又是一记白眼过来，叹了口气：“我从来都觉得我口才不错，怎么碰到你，不论说什么都是错呢，你从前……” 宝玉刚说出“你从前”这几个字，就被打断了：“你是在和我话当年了？” 黛玉一脸霜寒，眼神一瞬变得冷淡异常，连说出的话都硬的跟石头似的：“若是喜欢先前的那个我，后悔了，再去找了一模一样的便是，不要浪费时间和我扯些没用的东西。” 说着，起身就要走。 瞧，他又说错话了，林姑娘这会儿是认认真真地生了气，起身的决绝模样，仿佛她要走的就是阳关大道，而留给他的只是一座独木桥而已。 要是再不动作就当真做事了傻子的名号。宝玉将人扯了坐下，又是叹气：“又不是收集藏品，找个一模一样的要干嘛。我只是……” 宝玉蹲在黛玉身前，抬起一张脸委委屈屈地望过去，那眸子里的水光偏生闪闪发亮，端的是人见人怜。 “我只是觉着你进来越发生我的气，都不曾对我开心地笑过……” 他本来还打算继续厚着脸皮很黛玉好好剖白自己，顺便捉了机会再表白一番真心，下一瞬却是被一双微凉的小手遮了眼睛，耳边的声音有些急促：“不要摆出这样一幅表情来，凭白惹人心烦！” 宝玉咧着嘴笑了，拿下覆在眼睑上的小手，将头枕在黛玉的膝头上，得寸进尺地道：“我明天想吃松鼠鱼。” “不会。” 他皱了皱眉，一副好生期待的模样。 头上的人似乎有些犹豫，好半晌才道：“若是想喝鱼汤，还是有的。” 果然是傲娇得可爱啊…… 金陵城素来开放，历来有女子赠男子灯笼的风俗，故这几日制灯笼的商铺都赚了个满钵响。 到了十五这天，贾府又是一番张灯结彩，丫头们早早地就挂上了各种彩灯，不少小丫头忙里偷闲都会悄悄做起花灯来，而大家小姐呢，大多会去全金陵最好的灯笼铺子买来最精美的花灯，而有些为表心意，也会自己制作。探春前几日就拉了惜春一道去寻黛玉，这些日子一直都与黛玉一起做着花灯。 宝玉“病”了十多天，觉得差不多了，一早便去给贾炬请安。 贾母前几日一直和贾炬怄着气，贾炬迫于yin威自然不敢再对宝玉怎样，兼之，外头一片红火，宝玉一张白玉般的脸被大红的灯笼一衬，立马就显得更加苍白，贾炬心中也生了那么一两丝不舍，只口头上教训了宝玉几句，就放宝玉离开。 之后宝玉又去了贾母处，刚走近一些，就瞧见里面惜春趴在小长桌上瞪大了眼睛，正看着黛玉用平浆糊刷灯笼。那灯笼的骨架做得复杂，白色的纱布贴在上面，是一个兔形的的灯笼，看着精致的很。三姊妹笑着在说话，宝玉不愿打扰，索性就在门槛那站着。 “这兔子灯真好看，可比我去年那个小桔灯好得太多了！”惜春对着黛玉笑啊笑的，黛玉拿笔将兔子眼睛一点，宝玉看着，倒觉得惜春一双可爱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跟兔子眼睛真是一个模样。 “从前看你不善女红，还以为是个手拙的，不想只是术业有专攻。亏我和惜春先前还打算帮你来着，现在倒全靠你了。” 探春看了看自己的灯笼，甚是满意的模样，只听她道：“你这几笔字写的真好，拿出去还能杀杀那些才子的威风。” 黛玉哑然道：“我也就几笔字能见见人了，你都说我女红不行，这灯笼上空着的地方，还得你自己绣些东西上去。” “这好办，你的灯笼可做好了，要不要我也帮你一把？” 黛玉旁边摆着一盏方形的灯笼，因刚才被挡住了，宝玉才没看到，这时再细看，却是简简单单的四方骨架，用嫩黄色的纱布罩着，上面贴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紫色蝴蝶。 “还是不劳烦你，我只不过做个灯笼应应景罢了，今晚灯会还得防着十一公主，若是殿下拖了我作陪，哪里还有那么闲心思去管手里的灯笼是什么样子。” 探春听了抿着嘴咯咯笑了：“你也是个命苦的。” 几人说了好半天话，惜春拿着兔子灯把玩，一抬头看见了他，忙提着灯笼跑了过来：“宝哥哥来了，怎么不进来，身子可是大好了？” “谢meimei关心，如今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宝玉抬步进去，认认真真看了那兔子灯笼几眼，夸道：“meimei的灯笼挺好看的，送给我可好？” 惜春将那兔子灯笼往身后一藏，皱着眉头埋怨：“宝哥哥只要往大街上一站，何愁没有赠灯的，哪里用得着打我的主意。” 惜春说着一跺脚掀了帘子往里屋去了，想是找贾母打小报告去了。 宝玉自到了贾府，每次看惜春莫不是小心翼翼的，平时连贾母这个做祖母的都不敢亲近，眼下小姑娘倒是敢朝贾母给做主了，他心里也有些高兴，他想着惜春也大了，若是趁着今年的元宵节促成一桩才子佳人的美事，说不定还能把惜春再拉进红尘世界来。 毕竟，好好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家，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就可惜了。 宝玉这般想着，就站在原地一直盯着隔间的帘子出神。探春以为宝玉是担心老祖宗再生气，推了他一把笑道：“我看你这这一顿打，仍是没得了什么教训，瞧瞧，这才刚好，就招惹惜春meimei，还不快进去给老祖宗请安。” 宝玉被探春给推进里屋，见身后黛玉也跟了进来，这才正正经经地跪下给贾母磕了头。 惜春坐在贾母身边，一副生气的模样，宝玉朝她友好地笑了笑，惜春拧了头就是不瞧他。 贾母瞧见了却是当没瞧见，只问：“去给你父亲请安了没？” 宝玉答道：“去过了，父亲教训了几句，就让我过来给您请安。” 贾母点了点头，却没有以往的亲近。这是端着架子，向人显示自己还生着气呢。 几人围着贾母正说这话，就见李氏突然面色阴郁地进来，到了贾母跟前，见几个宝玉和姑娘们，有些欲言又止。 贾母只当是家宅琐事，便道：“今儿小年，能有什么事儿，哥儿姑娘们都大了，有什么事说来也给他们听听，省得以后成了家不知处理。” 贾母这一句话一出口，惜春和探春脸上有了红晕，但到底是懂事了，都振作精神听着。 李氏听贾母这么说，也不再犹豫，道：“老祖宗，薛大姑娘来了，这会儿正在大门口跪着，说是要替薛大爷赔罪，您看……” 屋里沉默了半晌，上座的贾母眉头皱了又松，李纨惴惴站了半天，才听得一声冷哼。 “呵，替父赔罪，她倒是个有主见的。”贾母轻笑一声，一时没了下文。 惜春跟宝钗关系还算不错，因之前宝钗传出了不好的名声，本就心存怜惜，当下向贾母求情道：“宝jiejie本就没什么错处，老祖宗让她进来吧，这样跪着总归不好。” 贾母看了惜春一眼，仍是没说话。 这是要晾着薛宝钗的意思了。宝玉心里暗笑，却是不得不佩服起宝钗来，两家走到如今的地步，虽说贾家有错，可薛家到底当着全金陵的面打脸在先，是他们薛家自己好高骛远，贾家可说是已经恨上他们薛家了，如今这薛宝钗在荣国府大门口这么一跪，还不知外面传成什么样呢。 荣国府正门对着一条极繁华的街道，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人本来就多，兼之今日是元宵佳节，不说其他世家的人前来走访的，近的来说，北静王府那边，北静王和王妃一会儿就要来过节的。 这么多人看着，她薛宝钗跪在大门口，楚楚可怜的，又是出于一片孝心为父亲请罪，听起来就通情达理，这背后匡扶的可是凛凛大义啊，贾母这是不想原谅也得把她当菩萨一样请进来啊。 宝玉知道贾母接下来是要打一场持久战了，将木香几上茶杯往自己跟前一摆，顺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李氏看起来有些尴尬，贾母让她坐下，又让小凤仙端了些零嘴果子来，有一茬没一茬地同他们聊了起来。 惜春还想再劝，宝玉就看见探春在旁边拽了下她的衣角，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惜春一样，宝玉瞧着探春那眼神颇有些沉痛的感觉？ 宝玉笑了笑，往盘子里拿了块东西送到嘴里，眼睛下意识地就往黛玉那边寻去，这一看，就见黛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就笑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啊。 宝玉心头一跳，一个晃神后又是皱眉，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一个没注意，居然拿了甜腻的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