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短兵(四)
宋扬灵赶着午后去慈坤宫。【】正是初夏时节,日光清透如水,映得碧树繁花鲜艳欲滴。 待她到时,蔺常刚服完药,已沉沉入睡。 她只得在偏殿等候,陪太后说话。 太后见了她倒是高兴,说了些她爷爷在时的旧事,又道:“实在想不到你倒跟枚儿成了。不是我王婆卖瓜,枚儿这个孩子实在是好。我这么大把年纪,什么王孙公子没见过,都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枚儿,是个实心的孩子。” 宋扬灵笑笑,道:“殿下待我很好。” “说起来,你比君儿那丫头有福气”说到此,太后自觉话有点过,笑笑,话锋一转,又道:“都是德妃教得好。可怜她,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提及德妃去世,太后又担心起蔺常的病情,面上不禁有焦虑哀伤之色:“陛下身子一向康健得很。就小时候大病过一回,七八岁的年纪,也是突然高热不止。都说活不了了。我抱他在怀中,整整三日三夜,后来才好。这回,也不知怎的,就一并至此”年老之人,容易激动。太后说着就掉下泪来。 宋扬灵赶紧宽慰:“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又是真龙天子,必得老天庇佑,肯定能逢凶化吉。” “但愿真如你所说。” 两人说了许久,蔺常也未醒来。到晚膳时间,太后便留宋扬灵用了膳。待用过膳,蔺常仍是未醒。太后便叫宋扬灵先行回宫,第二日再来罢。 不想蔺常偏又醒了,听见宋扬灵还在外面候着,立时叫人传进来。 太后不放心,也跟了进来,问蔺常要不要吃些东西。蔺常摇头说不饿。太后道:“有清粥小菜,勉强也迟一点。人不吃东西怎么行” 蔺常想了想也是,便说好。 便有宫女用托盘端了食物进来。粳米粥还飘着白气,想是一直热着的。 宋扬灵便在床榻之下跪坐着。 蔺常吃了几口,只觉热得厉害,后背像是又全湿了,他轻轻推开宫女的人,有些恼怒,可又没有力气发脾气,只虚弱道:“不知了。”又指了指身后靠枕:“扶我靠一会儿。” 安顿毕,蔺常就叫所有人退下,只留了宋扬灵问话。 “有份旨意,要你拟一下。”一句话,蔺常中间却喘了好几次。 “陛下请说。” “骠骑大将军李长景于国有功,迁太尉。殿前司副指挥使孟昱年少有为,迁指挥使。” 说完,蔺常又咳嗽了一回,才道:“就这这个意思拟两份折子,你现在写来,写了我看。” 宋扬灵暗暗思索,孟昱从副指挥使迁指挥使,升官无疑了。但李长景做太尉,位列三公,只是卸去指挥使一职,实权却没了。这是明升暗降。果然,陛下要朝李家开刀了。只是她本以为手段会更激烈,不想却如此婉转。 窗外天色已暗。殿内点了两株枝形同等,倒是透亮得很。隔一帘帐幔,蔺常看着宋扬灵低头写字的侧面。像是从前在勤政殿一样。 那时,他还雄心勃勃,挥斥天下,以为生老病死都在百年以外。想不到,现在已是病体沉疴。宴席之下,他以为戏已做尽,李长景当顺势而下,自请辞位。不想自己这一病,他倒装聋作哑起来。若是以前,寻个由头也就褫夺了。可现在病重,不得不多方考量,万一引起李长景反弹,只怕局势动荡。是以,不得不以三公之虚位许之,以求明升暗降。 生病之人,难免伤感多虑。突然叹了口气,道:“朕登基十数载,旁人看着九五之尊,必是权力巅峰。可是,权力这个东西,它从来不会真正在谁手里。它是飘在这宫廷上空的幽灵。” 不知为何,蔺常突然很有倾诉的:“有时在朕手里,有时在李长景、米修手里,有时甚至会跑到皇后,或者贤妃手里。” “权力这个东西,你是抓不住的。觊觎的人太多,有资格捕猎的人也太多。有时候,你不得不与他人共享。但你得清楚,最终你不能让它有任何地方可以停留。你得夺去那些人的弓箭,让它除了你,再无任何地方可去。” 宋扬灵陛下突然一顿,胸中血气翻涌。她听得懂蔺常的话。简单说来,无非就是用人时,予权力;不用时,除掉那人以收回权力。就像他对李长景做的,也像他夺走自己合族性命一样。 她很想冲口问一句:“所以,你便杀了我全家么” 可尽管这个时候,天子余威犹在,后事难定。宋扬灵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既隐忍蛰伏了这么久,怎能功亏一篑 强忍半晌,说到:“陛下多虑,您乃天子。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人,生杀予夺的大权自然都在您掌中。” 蔺常突然冷笑一声:“要当权,自然要冷酷无情。枚儿性情柔善。为他求娶你,便是希望你的手段能补他不足。” 宋扬灵低眉:“我一介女流,不敢称手段。” 蔺常笑笑,没再说话。 宋扬灵放下笔,将拟好的奏章拿到蔺常跟前轻声读了一遍。 蔺常听了,点头道:“如此甚好,置于案上。朕累了,你回去罢。”说完,便侧身向里躺下。他没看见宋扬灵走时,将一张字纸放入袖中,带了出去。 早有宫人在外挑灯等候。宋扬灵说要净手,叫他们稍等片刻。她却朝魏松使个眼色,示意他一会儿过来。 门外本有许多宫女内侍守候。魏松趁人不备,偷偷溜至一边。果见宋扬灵在等候。 见他来,宋扬灵从袖中拿出方才带走的字纸,交给他,道:“你明日一早拿给孟昱。” 魏松接过,见纸张并未封口,诧异地看了宋扬灵一眼。 宋扬灵示意他一看无妨。 魏松这才展开那张纸,就着月光看到:“陛下有意废李长景,传位三殿下。李家必将连根而起。” 魏松赶忙将纸重新叠好,贴身收入怀中。神情凝重道:“你放心,我必不负所托。”
第二日清早,天色微明,魏松已经出了慈坤宫,朝东华门走去。四下无人,只间或看到几个洒扫的宫人。 过一条狭长甬道,眼见快到东华门。魏松不由加快脚步。刚出甬道,只觉脑后一阵劲风,还没回过神,已是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魏松才悠悠醒转。后脑勺疼得紧,他来不及检查伤口,一抹怀中,带的那封信已经不翼而飞。 用过早膳,蔺枚去慈坤宫给蔺常请安。不想才到门口,就被一个面生的宫人挡下了,称陛下精神不济,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打扰。 蔺枚大怒:“本王要见太后。” 那人倒是丝毫不退让:“太后说了,任何人都不见。请殿下莫为难小人。再则,陛下若稍有好转,想必太后定会下令传召殿下。” 蔺枚无奈,只得转身退回。 回到穗明宫,又是愤愤不平,激动地和宋扬灵说起此事。 宋扬灵一听,面色陡然一暗,双手紧握,颓然坐下,只道:“大事不好了。” 李长景面色如灰,盯着桌案上的纸,只觉那行字触目惊心。 李锦舒双眼红肿,想是已经哭过,道:“昨日陛下突然传召宋扬灵,二人在室内谈话良久。宋扬灵夜里才出,便写了这个信叫魏松带出宫去。” “大哥,你以为我就是被权势蒙了眼,不念情意么我虽不是皇后,也是将陛下当做丈夫来看。更育有楠儿、杞儿、杳儿。如何不是夫妻情深但天子之爱,哪是那么容易的稍有不慎,莫说我一人性命,几个孩子,便是整个母族,只怕都得覆灭。” 李长景重重地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我戎马半生,从未负过军心。陛下即便要削我军权,我也绝不做逆臣贼子。” 李锦舒急了,哭道:“如今只是削权这么简单么是储位之争啊一朝天子一朝臣,等蔺枚继承了皇位,纵然他良善,不为难你我。曾巩薇可是吃素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等待尚未的人我同你说过多次,在这个位置,不是你不想争,便能不争的。情势不由人” 李长景只是叹气未语。事情怎么一步一步就到此了他从来只愿征战沙场,不欲涉这权利争斗分毫。 “大哥,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重名节,轻生死。可我不是,我一介女流,不懂圣人之言,不知修身齐家治国,只知生死关天。我要活着,要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地活着。也要我的孩子,我的家人都好好活着,活得高人一等。” “无论你愿还是不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长景听李锦舒话中有异,不由大为紧张,冲口而问:“你做了什么” “伯川已经进宫了。” 暮色四合。这一夜看上去同以前的夜晚并没有任何区别。晚霞灿灿,闲坐的宫人说着闲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