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以身涉险
暮色渐渐加重,而细雨也在无声无息之间停止,往日繁华的龙王大街此时在不多的灯光下,弥漫着一股倦怠的味道。 顺发典当已经做完了清扫,伙计们正在上门板,掌柜仔细锁好了柜台,拿着一大串钥匙走到门口。没一会儿门板全部上好,门缝里的灯也灭了,便见侧门处走出三人来,正好是掌柜和两个伙计。三个人出到街边,便分三个方向走了。上回拿小喜银子的那小伙计勾着头上了街头左侧的一条横街。 小喜立马跨到对面,隔着三丈远距离跟在那伙计后头。正值晚饭时间,路上行人不多,便是有也是行色匆匆,压根不会注意到她行为是否正常。小伙计穿过横街又进了条弯弯曲曲的小巷,这一带住宅偏陈旧,看他的样子,显然是回家去。小喜便加快几步,拍了拍他肩膀。 伙计突地回过头,眉头皱着,似是不悦,待看见小喜,前半刻还未变色,到后半刻那两眼就大睁了,双脚也不由后退了半步,“姑,姑娘,怎么是你?” “你还认得我。”小喜笑眯眯地,“认得我就好办了。” “你想怎样?”伙计看了看左右,显然怕她来者不善。 “还没吃饭吧?”小家伙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小喜拍了拍他肩膀,甜甜道:“jiejie带你去吃饭。”伙计还没反应过来,小喜已不由分说揽着他肩膀进了一旁米粉店。叫店家上了一盘卤牛杂,一碟炒鸡蛋,一盘鲜笋腊rou。伙计光看着口水都已经流到了嘴边,小喜笑了笑,让添了两碗饭,递给他一碗,问:“你叫什么名字?” 伙计看着面前的饭碗怯怯不敢动,咽了口口水说:“先儿。” 小喜点了点头,又递了他一双筷子:“先儿,先吃饭。”说着自己拿了筷子埋头吃起,先儿见她也不再注意自己,便也胆大了点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填饱肚子再说,捧了碗一通风卷残云,不消片刻桌面上碗盘已经成空。 等先儿打完嗝,小喜拿绢子擦了擦嘴,道:“铺子里生意可好?” 先儿神情立即又紧张起来。小喜接着道:“没别的事,跟你打听个人。”先儿不语,她道:“就是如今城里头四处贴着的告示上的人。他现在被官府和骆家同时追缉,你不会不知道吧?”先儿猛地抬起头来,脸色也变白了三分,一双手风吹杨柳似的乱摆:“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也没来过店里!我可以发誓!”显然上回的事他还有阴影在,直接就给了小喜答案。 小喜也不着急,依旧笑微微地说:“我知道你没见过,要是你见过还不举报,那可是知情不报,是要获罪的!”听到这里先儿的神情便又紧张起来,瘦削脸上两只大眼紧盯着小喜。小喜慢悠悠道:“告诉你们徐二掌柜的住址。” “徐二掌柜……”先儿喃喃吐了几个字,目光显现出一丝茫然,“我不知道他住哪里,我们店里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儿……也许大掌柜知道……” “但我却不可能再去找你们大掌柜对不对?”小喜放轻声音,一手托起腮,另一手摊开在眼前仔细地打量,神色愈发显得安逸,“对了,上回我给你那锭银子少说也有二两吧?你怎么花的?你一个月月俸多少?五百铜子儿?八百铜子儿?一两?” 先儿嗫嚅半晌,把头低下,捉着衣襟,从咽喉里飘出几个字:“八百……您给的银子是二两五钱,我,我拿去给我爷爷看病抓药了……可是姑娘,你的银子我可以还……” “不用你还!”小喜放下手臂,往袖拢里摸了一把,然后交叠在桌面,“我不缺钱。我不但不要你还我的银子,我还要再给你——五两!”说着她伸出一只拳头,在到达他面前时展开五指,一锭雪白碎银就咚地掉在桌面上。五两银子买个消息,不贵。 先儿睁大眼看着这锭银子一动不动,隔了好半天才缓缓抬头看着小喜。 小喜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直接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徐启胜。”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想给你爷爷看病了吗?!”小喜忽地加重了音量,连语速也提快了一倍。“你要是不听话,我明儿就去告诉你们掌柜,说你收了我的银子,把二掌柜的消息出卖给了我!” “我——你——” 先儿急得站了起来,眼眸里的焦灼溢于言表。 小喜并不退让,只静盯着他。 “我确是不知道他的住处!你逼我也没有办法!我就是那天——”半晌,他嘴唇翕了翕,想到什么似的突然住了口。小喜目光紧追着他,他半晌才道:“就是前几日——约摸四五日的样子,他来过一次店里,让店里一个朝俸帮他订了‘留风馆’的一席菜,说是送到吉元大街甲字巷十号大院去,让那里的管家结帐。因为‘留风馆’是出名的高档酒楼,故此我听了就留意了……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他的住处,总之你就算去告发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带着几分懊恼,显然是因自己又被宁小喜摆了一道而不舒坦。 小喜立即起身,丢了颗碎银给店家结帐,回过头将桌上银子塞到先儿手里:“好生照顾你爷爷!”而后出了门去。 吉元大街甲字巷十号大院,即便不是姓徐的的住处,也定是他的熟悉地了! 这会儿天还不算很晚,小喜招了辆马车,赶往吉元大街。 这是接近城东的一片民宅,商铺极少,而住宅居多,但像吉元大街甲字巷这样的地址还是极易找到。眼下街道上多已无光亮,只有各家窗口内透出昏黄的光晕。空寂的街道好长一段都只听得见小喜所坐的这辆马车发出的声音,于湿漉的夜空微带回声,听起来愈发邃远。 赶车的车夫偶尔侧头用余光打量一下车内拉开了帘查看四周的小喜,这样的雨夜,像她这样孤身出门的年轻女孩子也许本就显得可疑。 小喜拉上车帘。虽不是怕他心怀不轨,却也不愿因此节外生枝,耽搁了正事。 经过一小段微亮,终于拐进了甲字巷,再行驶了约摸半里,马车便渐渐停住。小喜撩开车帘,已见面前是处规模不小的三进两跨的大宅院,但在这一带扎堆的宅子里,却又不觉特别显眼。 门口这时开启,从内走出个管事模样的人来,站在门槛处与门内说了几句什么,便看了看左右,举步下了台阶。宅子西侧是条宽道,东侧却黯然无光,显然是条不通的小巷。小喜付钱下了车,等车过了,低头往前再走了几十步,听不到任何异常,这才在暗处站定,悄悄移进东侧巷来。
如果她没有料错,东侧这边一定有道供平日家仆出入的小门,而靠近这里的,多半是府里大厨房或浆洗等地。这个地方是最容易摸进去的,只因这两个地方最杂活计最繁重,一到了夜晚这些婆子们便瞅空聚在一起吃酒聚乐。当然也有规矩森严的府宅,但看刚才那管事隔着门槛与人说话来看,这必不是个有多讲究规矩的院子。 说话间小喜已经顺着围墙看到了一扇透着光亮的木门。木门跟前却停着辆马车——这种时候把车停在这种地方,还真是少见。拉车的马儿眉心间有撮白毛,见有人近前,立马扬起头嘶鸣起来,小喜赶紧从怀里摸出把巴豆塞到马嘴里——巴豆、辣椒水和老鼠夹本是宁小喜的贴身武器,这时不得已也先派上用场。 趁着马专心吃豆的时机,她贴在门上听了听,里头只隐约传来几声婆子们相互间的招呼声。等那声音走远,她轻轻推了推门,显然是被栓住了,没推动。她想也没想地从头上拔下根半尺来长的银簪子,从门缝伸进去拨了拨,那门栓轻轻咣地一声,便就掉了。 确定里头没有异动,她推开门,闪身进去,先找了处花丛匿下,而后小心翼翼往内移进。 果然,东侧的格局与她想像的一样,这一个小跨院全是包括厨房浆洗在内的杂房。出了院子便见几道弯曲回廊,围着几处高矮不一的园木蜿蜒远去。从装潢品味来看这并不算是个多么显赫的人家,顶多算是个有钱人,要摆在龙王庙一带都不算起眼,但是那汉白玉的石栏,以及各处精细的漆绘,又都让人觉得这是个不一般的有钱人家。起码,没有多少人会把正厅侧厅的垂帘用上“青天绘”的彩绸。 “青天绘”是彩绸中质量最为上乘的八种之一,传说原是天家专用丝绸,后逢前朝皇太后八十寿诞,先帝大赦天下之时也将这种彩绸降旨为二品以上的官员及公候之家所用,而若是有功绩的人家,即使品级不够,也可获圣上御赐。所以这种绸目前已不仅代表了身份,而且还表示了身负的无上荣宠。 小喜家经营桑蚕,虽尚未有用到这种绸的资格,却也有幸见过。 由此看来,这十五号大宅确实不如表面看来的那般简单。 “……前儿老爷有吩咐,这些日子谁也不准随便出门,便是捎消息也得让周嬷嬷过目,你个小贱蹄子,倒是哪里来的胆子,敢把纸条夹在烙饼里头!这要是让上头知道了,不是驳我的没脸么?看我不打死你个小贱货!” 才拐过穿堂,便听不远处的一处抱厦内传出串咒骂声,却还伴随着有嘤嘤的涕哭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