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老姜很辣
小喜当真以为秦万海在开玩笑。 宁黄氏闺名雅兰,娘家那片四里八乡都知道黄老先生的爱女人如其名,是个雅如幽兰,最最良善的女子。黄老先生学识渊博,平日又十分严于律己,对待这个女儿,更是要命三分,教她的第一个字,就是人之初性本善的“善”字。十岁时她看见墙头上受伤的小鸟儿,会搬梯子爬上去为它伤口上药;十五岁时看见路边讨不着钱的小乞丐,会把自己拿来买花粉的钱给他买饼;十八岁时嫁给了时为衙门捕快的宁大富为妻,进门第三天晚上宁大富去了衙门出急差,她就独自背着磕伤了脚的婆婆去找大夫……就是到了发家致富后的她,乘轿路过大街,见到有老人家路过,她也会让人停轿,让路给人家后再走。 雅兰小姐的善良有目共睹,虽然说做起生意来利落不亚男子,但那是商场上,泼辣些也无伤大雅。可是就是这么样一个家教良好的贤惠女子,居然因为几条狗而做出了出卖亲生女儿的事,这简直让人无法置信,不是吗! “宁夫人,我请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小喜严肃地跟宁黄氏交涉。虽然说那边死的是五条狗,而她娘只赔了她一个人过去,在数量上算是占了优势,但是,质量上是绝对不同的。 当然,为此炸毛的也绝不只她一个。宁家的饭厅坐落在整个宅子的中心位置,饭桌有大小双层,来客人的时候摆大桌面,足可围坐十二个人,容纳二十四盘菜。小的也可坐六人,摆十来盘菜没有问题,一般是家用。但是今天晚上没有客人,机灵的管家嗅出整个宅子四处气氛不对,特意摆开了大围桌,四个人分坐四方,隔得山长水远,夹个菜还得丫环绕行千里迂回,也还是没有将这股火气隔断。 “女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不是你说嫁就得嫁!” 宁大富的腰围与过去相比,又有了令人惊喜的进步,麻黄色的绫缎团花袍子披在他身上,衬得他白而紧绷的皮肤有了层油亮的微光。裁剪合度的袖管被他紧抻的手臂一扬,在烛光下刹那又回到了桌面上,面前一盘海参汤溅出几滴油汁,落在桌布上形成三对一的阵式。 宁黄氏一手平放在桌上,另一只手自然竖起,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是半只鲜红椒盐大虾。明亮的灯光下她双目微垂,口唇微动,面色平静,对宁大富的咆哮恍若未闻。 宁大富往左首看了眼。那里坐着的是进来后至今为止没吭过一声的黄姥爷。黄姥爷依然没吭声,只不过两撇胡子又往下拉了拉。宁大富收回目光顿了一下,起身指着对面的宁黄氏:“以前你打骂小喜都不准我过问。但这一次你实在太过份了,我要以小喜父亲的名义收回你对她的管教权!” 宁黄氏将手里半只虾放进樱桃小嘴里,慢悠悠嚼毕,吞下,召左首的刘嬷嬷端水过来,如葱十指探进盆去洗了,右首的丫环立即递上温软丝帕,由她擦干。“双儿,给老爷舀两勺松花豆腐。此物清凉败火,于他有益。” 丫环果然毕恭毕敬端了豆腐过去。宁大富跳起:“你不要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要你取消婚约!” 宁黄氏风情无限冲他一笑:“不可能。” “雅兰!” 黄姥爷一声喝斥,终于将宁大富面前的海参汤震出来一大片,也终于将自我感觉良好中的宁黄氏拍到站起。 “爹,那个,我只是跟大富——” “把婚退了!” “爹——” “我可不想将来我的外孙女婿给我见礼,还得给他在一只膝盖下垫块砖头!” “……!”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太爷不出口则已,一出口可真损。可见人一老了,一旦护起犊子来,也是不分学问高低。 小喜托腮,对她姥爷充满了期待。 宁大夫人这时候站在地下声气儿都不敢出,但不管黄姥爷怎么向她逼视,她都没有显露出要让步的意思。而宁大富在旁吭声不止,背着手转来转去,很显然今天是不打算就这么算数的。 “虎毒不食子啊!” 宁大富突然停步,食指痛心疾首地指到她鼻尖上。被宁黄氏撩眼一瞪,又含恨收了回去。 小喜渐渐有了真正的危机感。一旦当宁黄氏连黄姥爷都不怕的时候,这件事的商量余地简直就比蚂蚁的脚趾头还要小。当初黄大小姐待字闺中时,不知怎么看中了五大三粗根本与斯文学者毫无干连的宁大富,黄姥爷坚持不许,她坚持要嫁,自己在房里绝食了三天,终于迫得黄姥爷低头。 现在,世道又变了,皇帝轮流坐了,当年坚持不遵父命出嫁的某人又要逼迫自己的女儿盲婚哑嫁了。 小喜不由坐直,以坚毅之姿看向她娘。 这是场严肃而必须的战争,她绝不能输。 “姥爷,要是娘再逼我嫁人,我就死了算了。” 寻死这种事情她做起来真是太得心应手了,就算这次不必当真死,也很可以向他们示示威。 黄姥爷果然立即站起,宁大富则箭一般冲过来,将她搂进怀里。“女儿,你千万别——” “不,娘要是不答应我退婚,我就回房上吊去。”她绷着脸看向宁黄氏,表情认真极了。宁黄氏斜眼往她望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去瞧脚尖。小喜接着说:“碧玺,我们回房。我要把那件新制的衣服穿上,还有爹送的那套首饰全戴上,风风光光地寻死。” 碧玺眼泪汪汪走过来,哀怨看了眼宁黄氏,跟在小喜后头出了门。 “女儿!女儿!” 刚下到院子里,宁大富气喘嘘嘘跟上来,回头看了眼饭厅,压低声音说:“你先回房,别着急,我跟你姥爷继续跟她缠斗。回头有了进展,我会让人告诉你。”说完又看了眼后方,拍了拍她手背,不等她回话,又噔噔噔小跑回去。 碧玺问:“怎么办?” 小喜一挥手:“当然先回房。” 在房里等待的过程其实也很难过,由于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要不要“死”也变得不好下决断。碧玺让人悄悄去探听了好几回,也没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听说宁黄氏被桑园的人请走,宁大富则气呼呼地出了门,也不知去了哪里。倒是黄姥爷,知道小喜没吃什么东西,让人送来些点心。
等到夜深时,小喜实在有些熬不住,打了两个哈欠上床躺了,恍惚中有人拍她,睁开眼睛,是宁大富。 小喜要下床,宁大富摆手表示不用,接过碧玺递来的热茶一口灌下,才算渐渐平下气息。 小喜见他还穿着白天时的衣服,于是问:“您是要哪儿去?” 宁大富摇头,“我不是要出门,是出门刚回来。”一顿,又说:“你猜我去哪儿了?”小喜这才发现他衣袖上破了道口子,当即摇头表示不知。他便就叹了口气,用一种倒了八辈子霉的口气说:“你娘这回也不知吃了什么迷药,由我好说歹说就是不听。我见她油盐不进,就去了秦家。” “秦家?” “嗯,秦家。”宁大富点头,“山不转水转,我攻不下你娘我就去攻那姓秦的!” “结果?” “结果——姓秦的拿了张纸出来,那上面有你娘的落款,是他们俩狼狈为jian为你订下的卖身契!喏,这张是我从你娘那儿偷出来的!” 狼狈为jian?与别的男人?有这么说自己老婆的嘛?小喜深深望着他,伸手去接他高高举起的纸。 纸上几行字笔迹真心好,但内容却让人吐血,宁大富说的没错,这就是一张变相的卖身契!上面不但以双方家长之名为她和连见都没见过的秦家大少签下婚约,还约定今年之内就要成亲!这宁黄氏莫非以为她有成打的女儿排队要嫁? “爹,怎么办?” “别慌。”宁大富摊开双手安抚,“刚才我已经与秦老头吵了一大架,我把他胡子都给揪断了,虽然我也被他撕破了衣服,但是——”他加重语气,似下定决心站起来:“我是决不会任凭他们的阴谋得逞的!这不但关系到你的终生幸福,也关系到你爹爹我的尊严!” 他拍着胸脯站在烛光下,就像准备好了打翻身仗,格外地气势冲天。 小喜仰头看了他半天,然后问:“你准备怎么做?” 宁大富顿了顿,摇头说:“我还没想好。不过,我很快就能做到的。你娘实在太过份,我忍了她这么多年,真是受够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能任她胡来。不过那秦的不是什么好鸟,说不定给她下了什么蛊惑也不定——不好,你娘这回这么坚决,说不定还真是中了他的蛊!” 说完,他快步冲到门边,半路又折回来:“你先睡,有话明天再说。我得去瞧瞧你娘去!” 门外灯笼下光影忽动,转眼间他已不见了人影。 小喜朝天呼了口气,摇了摇头,拖过被子将自己卷成了个蚕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