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贵族
沈菊年心想,有些事,要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那种感觉,写出那种味道。 没有见过真正的贵族,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人生,便无法想象那种生活。所以曹雪芹写出了红楼梦,再不济的没落贵族也是贵族,而旁人写来,便只有一股暴发户的气息。 沈菊年眼前所见,回去说给郑厨子听,那莫名的,也多了一种土包子的味道。 五个主子,五个丫鬟,四个护卫,坐了四辆马车。康家未必比萧家富了多少,但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高人一等,便让旁人忍不住仰望。 萧文兰倒也未必是摆谱,但在二奶奶眼里看来便不舒服了。那天在门外,她以为第一辆马车上坐的是主人家,让丫鬟上去服侍,却见下来的也是丫鬟,这件事在她心里种了根刺,不拔不快,却不知道该怎么拔。原先计划的开销,她眉头一皱,全部翻番。现在萧家是她当家,可不能让康家的人小瞧了去! 萧文兰的一对龙凤胎,哥哥康德鑫,meimei康素馨,都是十三岁,上一次来金陵才六七岁。多年不见,老太太一个个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 真正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康家的另外两位小姐。那两位是四姑爷康政的侄女,清雅斯文的那位名唤康明月,年十五,另外一位名唤康佳楠,年十四。听人说,今年选秀女,康明月是要入宫的。 虽说名字是爹妈取的,但沈菊年忘了是哪本书上看到的,这世间敢以“明月”为名的女子,必然是美绝人寰。见了康明月,沈菊年便有这种感觉。和萧娉婷不同气质的美,却同样有一种母仪天下的威势。 一个是金凤于九天,一个明月照千山,难分高下。府上的下人心里也在暗暗比较着,但不得不说,康明月的气质,更亲民一些。 萧娉婷在练字,这一回却是狂草,看来,她的心情不是很平和。 “菊年,你说那康明月真比我强吗?” 美人总是忍不住互相攀比,萧娉婷第一次遇上了对手。 沈菊年忍不住微笑。“七小姐指哪方面?” 萧娉婷停下笔,“长相?气质?学识?” “其实,若论长相气质,七小姐您和康小姐难分高下,各有所优,所优不同。而论学识,七小姐您今年不过十二,文心斋的诸子百家,兵法史书您广泛涉猎,想必这一点康小姐有所不如。” 这个答案萧娉婷还算满意,唇角一勾,“还是菊年了解我!”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沈菊年忙出去看,却是二奶奶那边派了人来,说是老太太让几个小姐都过去聚一聚,熟悉一下。 沈菊年忙给萧娉婷披上狐裘,跟着出门去。 还没进屋,就听到一阵阵的笑声。屋子里暖和得跟三月天似的,沈菊年帮萧娉婷脱下狐裘收好,侍立一旁。 “正说着,小七儿就来了。”老太太看到萧娉婷,更高兴了,招了招手把她拉到身边,可见这么多孙女,萧娉婷在老太太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你们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萧娉婷跟老太太撒娇,“可是说我的糗事,怎么我一来,你们就都不说了?” 这屋里七八个女眷,都正是豆蔻年华,青春洋溢,无论动静嗔笑,都是一副画。 “本来是没打算说的,你这么一问,我们倒不好意思藏着了。”萧婉茹是萧娉婷的亲jiejie,跟她比较亲近,这才敢跟她打趣。 “去!”萧娉婷假意嗔怒,“你还是我亲jiejie,怎么倒先欺负起我来了?” “我哪里敢呢,我怕你打我呢!”萧婉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娉婷眼珠子一转,见旁人掩口偷笑,看来之前必定是在说自己的“英勇事迹”了。不过是整跑打跑了几个先生,把二奶奶气得吐血三升,那些事在萧娉婷看来还真不算糗,简直是“光荣”了。因此也不介意,反而美滋滋地接下话头,把众人逗得笑倒在地。 沈菊年微微笑着站在一旁。康家的几位小姐,康明月笑不露齿,语不高音,始终温温润润的。康佳楠一双眼睛乌亮着,听到有趣处,拍掌大笑。康素馨也是随康明月,却不如她那般大气,也是年纪小些,少了三分淡定,多了七分娇憨。而萧家的几位,萧婉茹也是明媚的性子,同是白素云的女儿,虽不像萧娉婷那般活泼,却也不是娴静的女孩。萧如月长得纤细瘦弱,平日里一向话少,渐渐放开了,也忍不住跟着微笑。 只有萧娉婷一直是核心。 沈菊年暗暗比较了一番,确实只有康明月能够和萧娉婷相比。只是一个内敛,一个外放。 又不多时,开宴了,女孩们自然是一桌,餐桌上又有一套礼仪。小姐们虽然眼观鼻、鼻观心,看上去专注着,眼角却在偷瞄康家三位小姐的举动,也好奇人家名门望族平时的教育又有什么不同。 一道菜端上来,先是丫鬟们布菜,然后小姐们才能动筷。有些菜食用过后是需要温茶漱口,然后吐在银盆中,继而用新的方巾擦嘴。这些规矩,沈菊年也是学了好一段时间。厨房里几百道大菜,做菜有讲究,吃菜也是一样。 林黛玉进贾府,饭桌上小心翼翼,观察过别人的举止,这才学着做,生怕做错了一步让人耻笑了去。然而沈菊年看康家那三位小姐却全然不同。萧家小姐们在偷偷观察着,而她们却浑然不觉,只做着该做的事,也不看别人是如何做的,一举一动淡定自若,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是高度的自信,那种自信,让人觉得,即便她们做的和“规矩”不同,那错了的也是“规矩”,不是她们。 倘若她们将茶一口喝了,没有吐出来,然后说这是她们那边的习惯,可能萧家小姐们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做了十几年的事,是不是才是错误的。 饭桌上,这是一场无言的战争。 是夜,又闹了许久,老太太留了萧文兰在屋里说话,康家三位小姐各安排了住处,康明月和康佳楠住一处,康素馨和萧婉茹年纪相近,性情也相投,便也住到了一处。倒不是没地方住,却是老太太的意思,让孩子们亲近亲近。每位小姐都带了自己的丫鬟,便只有康明月和康佳楠那边多派了两个个嬷嬷照应着。 沈菊年睡在萧娉婷外间,正摩挲着碎玉镯子,忽然就听到萧娉婷喊渴,忙起身给她倒茶水。大概是今日说多了话,嗓子都有些哑了。 沈菊年披着外衣,倒了热茶进去,见萧娉婷靠在床上,似乎没什么睡意。也是,今日一整天战意高昂,兴奋过了些。 萧娉婷接了茶杯,又道:“菊年,你冷吧,上来躺躺。”外面正下着小雪,出去外面接热水,自然是很冷的。 沈菊年一怔,笑道:“不用了,我不是很冷。”她说的是实话。可能是因为练了那口诀,她现在倒有些冷热不惧了,简直是冬暖夏凉。 萧娉婷只当她是逞强,往里缩了缩,道:“你就上来窝窝吧,我睡不着,你同我说说话。” 她这么说,沈菊年也只有听命了。 有些丫鬟嬷嬷也和主子睡一张床,不过那都是主子很小的时候,主子大了,便都睡到了外间。 “菊年……”萧娉婷眼珠子转着,显然在想着什么,“你看康佳楠怎么样?” 沈菊年还以为她要问康明月,听到是康佳楠,不禁有些诧异。“康佳楠……”沈菊年想起她那笑脸,“应该是个天真无邪的好女孩吧。”这样讨论主子也是不合适的,但是七小姐问话,夜谈会时,总是百无禁忌的,沈菊年连自称奴婢都免了。 “我今天发现……”萧娉婷神神秘秘地说,“娘看这康佳楠的眼神,就像在看媳妇!”
沈菊年一惊。“她不是秀女吗?” “不是。康明月才是。”萧娉婷笑道,“她是陪着康明月来的。她们姐妹情深,舍不得jiejie入宫,便陪着她过来了。我偷听到娘和四姑姑的谈话,似乎真有那么点意思。” 沈菊年想起萧锦琪,上次在文心斋那番话她还没忘记呢。萧锦琪,那是个淡漠的人,而康佳楠却让人看着暖和,倒是互补。 “菊年,你说她当我嫂子怎么样?”萧娉婷问道。 沈菊年笑道:“这我怎么知道,这要看二奶奶怎么想,四少爷怎么想,康家怎么想。我的想法不重要。” “我不是没个可以说话的人嘛,就想你跟我说说意见。”萧娉婷对着沈菊年撒娇。她是真把沈菊年当自己人了,虽然,还是个下人。 沈菊年淡淡笑道:“其实,说句不中听的话,七小姐的想法,也是不重要的。” 萧娉婷一怔,随即也明白。说到底,连康佳楠的想法也未见得重要多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萧锦琪倒是可以反对几句,但上面一拍板,照样反对无效。 “真是沮丧啊……”萧娉婷叹了口气,“明明是自己的事,却做不得主。”她说的是康佳楠,也是自己。“哪像你们,至少婚事可以自己做主。” 沈菊年笑了。“七小姐这又说错了。我们的事,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您看这府里,多少丫鬟不是随便指一个下人嫁了?她们又有权力说不吗?” 来萧府,是双亲的决定,只这件事,便不是她能做主的了。将来的命运,也逃不过嫁人生子。和大户人家不同,那就是穷苦人家没有三妻四妾,一夫一妻白头到老。但大家不好当,难道穷家就好当了吗?贫贱夫妻百事哀。幸福的人生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生却有各自的不幸。沈菊年也不指望高高在上的萧娉婷能够理解他们小人物的悲哀。 萧娉婷听了沈菊年的话,想了想,道:“你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随随便便地嫁个随随便便的人?” 沈菊年被她拗口的话逗得一笑,淡淡道:“不然呢?我们是没有条件挑挑拣拣的。我只想要一个不丑也不用太好看的男人,我不要求他多优秀,只要性子好,看得顺眼,能够和我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我们每年攒下点钱,然后回安州盖一间屋子,和爹娘比邻而居,然后买三两亩薄地,男耕女织,相夫教子……我还想生两个孩子,第一个是男孩,第二个是女孩,等女儿嫁出去了,儿子也能独当一面了,我们就慢慢退休,颐养天年。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吧。” 萧娉婷怔怔望着沈菊年的面容,烛光下,她微微笑着的眉眼有一种奇异的神采,那是萧娉婷从未见过的幸福,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那是一种微不足道,却又不易实现的幸福。这种幸福让她蓦地有些嫉妒——身处大宅门,家有良田万顷,富甲一方,却从未在家中任何人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更多的,是虚伪的笑容,假意的应承,她心想,自己才十二岁啊,为什么要被迫学会那些恶心肮脏的东西呢?为了生存,为了生活,为了活得比别人更好! 可活着真那么难吗?看着沈菊年的幸福,萧娉婷忽然想:之所以不幸,或许不是因为拥有的太少,而是因为想要的太多。 萧娉婷本来有许多话想对沈菊年说,可这时,她却觉得,她的那些经营谋算,在她的眼前,是多么荒谬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