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魔星
其实沈菊年要做的事并不多,按瑞娘说的,就是每日清晨伺候小姐起床、梳洗,送小姐上学堂,伺候小姐笔墨、针线,伺候小姐吃饭,伺候小姐午睡,伺候晚膳,服侍小姐就寝…… 简言之,就是从清晨到晚上,贴身服侍小姐。 若是像五小姐那样温婉的人,这倒不是一件难事,关键是七小姐萧娉婷,是个你让她往东她偏往西的小魔星。清晨,有起床气,叫不动。让她写字,她画画,让她画画,她画王八,让她刺绣,她拿着剪刀捣乱,让她午睡,她到院子里和哥哥们胡闹,到了晚上,不折腾到深夜又不肯上chuang…… 瑞娘跟沈菊年偷偷抱怨。其实她也不是话多之人,更何况在这深宅大院中,更是要少听少说,只是不知为何,沈菊年那淡淡的气息,让她忍不住就打开了话匣子。 七小姐是瑞娘奶大的,对这老人家还算留点面子,其他的婢女到她跟前,只能认栽认罚。七小姐不是他们管得了的,但管不住,出了事,二奶奶舍不得打七小姐,受罚的便只有身边的下人了。也因此,其他房里一般都是一个乳母、两个贴身掌管钗钏盥沐的丫鬟伺候着,只有七小姐房里,来来去去的,总也凑不齐这个数。 沈菊年在老太太回来之前,把萧府的规矩都熟悉了一遍,因为以后没少要往厨房跑,便也和厨房的师傅混了个脸熟。当厨子的,都是半个屠夫,一说心狠手辣,一说心广体胖,厨子郑老头对沈菊年倒是热乎着,听洗碗的林妈说,沈菊年和郑老头的孙女有三四分相像。沈菊年对这老人也有几分好感,便叫了声“郑爷爷”,两个人都高兴。 这么过了八九天,沈菊年跟这里的下人都熟悉得差不多了,萧府走了一遭,把路都记熟了,对主子们的情况也略有所闻。 萧府老太太基本上是不管事了,所有事情都是二奶奶在管。大爷死得早,大房是个没主见的人,三房的人却不是省油的灯,排行第四第五的都是已经出了阁的姑娘,嫁得远,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六爷走的仕途,今年刚中了进士,七爷跟着二爷,在柜上做事。这七房,除了六爷和七爷,其余都是老太太所出。而出了六爷七爷,其余房里也都已开枝散叶,真无愧家大业大四个字。 沈菊年对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感到一丝头疼,当中厉害关系,也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沈菊年心里只想着把七小姐伺候好,这地方,不说不错,不做不错,最好就是当个聋子、瞎子才保险。 老太太回来前两天,府里上上下下又开始忙碌起来,沈菊年也不免有一丝紧张,对这传说中的七小姐,心里也难说是期待多一些,还是害怕多一些。 这一日,沈菊年正在房里洒扫,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笑声,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清脆动听。 “娘说给我找了个新丫鬟,在哪里在哪里?”人未到声先到,沈菊年停下手中活计,转身朝外看去。 不像别人家的小姐那样碎步小小,那小姑娘是蹦跶着进来的,细细软软的乌黑发丝扎成了两个小丸子垂在脑后,细碎的刘海齐齐留到眉际,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黑眼珠子便像是熟透的葡萄,粉嫩的脸蛋上,微笑时便绽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煞是调皮可爱。 这孩子,便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只怕观音菩萨身边的善财、龙女都没有这么标致的模样,难怪老太太疼她入了心坎。 七小姐一下子站到椅子上,又跳到桌子上,居高临下打量着沈菊年,沈菊年微笑着仰望她,接受她的“检阅”。 瑞娘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看到七小姐站到桌子上,“哎哟”叫了一声,脸色煞白,小祖宗老祖宗的乱叫,求她下来。 七小姐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又转过眼看沈菊年。 “奴婢菊年,见过七小姐。”沈菊年福了福身。进了府,按规矩便不提自己的姓了。府上的下人都是签了卖身契的,沈菊年因和老太太同姓,确实有点七里八里的关系,因此二奶奶也没有让她签,但她也不能和别人不同。 搞特殊,只会成靶子。 “菊年?什么怪名字!”七小姐撇了撇小嘴,“你会做什么?” “七小姐希望奴婢做什么?”沈菊年不答反问。这个传言中的小魔星,其实不过是个调皮的孩子。这种孩子,沈菊年前世见多了。 七小姐眼睛一亮。“你力气大不大?” 沈菊年一怔,点了点头。 七小姐眼睛更亮了,蹲在桌子上,炯炯有神地盯着沈菊年。“你会不会打拳?会不会打架?会不会功夫?” “哎哟我的小祖宗诶,您说的都什么话啊!让二奶奶听到可怎么得了,快下来吧,仔细摔着了!”瑞娘在一旁劝着,七小姐皱了皱眉,大概是对着老人家不好出手,便向沈菊年伸出手去,“你抱我下去!” 沈菊年十二岁,七小姐十岁,身高上,沈菊年倒是比七小姐高了一个头,但营养不良,身子骨倒比七小姐细瘦许多,犹豫了一下,估摸着自己还有力气抱她,沈菊年便伸出手去。 女孩子身上的气息香香软软的,就像刚摘下来的水蜜桃,只闻着,便仿佛尝到了甜。 “你力气好大啊!”七小姐讶异地眨了眨眼睛,随即眼睛一弯,“你很会打架吧?” 七小姐的眼睛倒是像了她的亲娘,这泼辣的性子,想必也是遗传自她。 沈菊年微微笑道:“奴婢这力气,是在田里练出来的,打架,奴婢不会。” “田里?田里怎么练力气?”七小姐不解地问。这些养在深闺的孩子,完全无法想象农村的生活。 沈菊年便简单地描述了一下田间劳作。 “我要是像你这样做,力气也会变大吗?”七小姐跃跃欲试。 沈菊年笑了。“那些都是粗人做的事,七小姐不能做的。” “为什么不能!”七小姐双手叉腰,小脸一扬,“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菊年心想,这小姐是个想到什么做什么的主,可不能真让她动了这份心思,否则遭殃的可是自己。便又改口道:“其实要练力气,法子是很多的。” 果然,七小姐的注意力又被她勾了去。“还有什么法子?” “写字,可以练腕力,刺绣,可以练眼力,要练臂力,法子就更多了……” 七小姐皱了皱眉:怎么扯到写字、刺绣了? 便在这时,又有下人来传,让七小姐去见老太太。那老祖宗,真是一刻都离不了这个小祖宗。等七小姐走了,瑞娘才拍着胸口道:“菊年啊,你可吓死我了!以后记得别跟七小姐提这些有的没的,她要真动了心思去当农家女,别说做不做得成,让老太太二奶奶知道你说的,被赶出去也就罢了,只怕还少不得一顿打!” 沈菊年点点头道:“菊年知道了,多谢瑞娘指点。” 瑞娘摇头叹气,“听说万佛寺那里又出了乱子,小环儿没看住七小姐,让七小姐闯了祸,结果也给调走了,这房里以后就你一人贴身跟着,你可得万事小心了。” 沈菊年心中一动,浅笑着点了点头。 到得晚间,府里又大摆酒席,听说宴请不少宾客,有相当一部分是六爷的同榜同乡进士,当真是满院书香。酒过三巡,不可避免地行酒令。沈菊年被派去照顾七小姐,便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帮着剥螃蟹,伺候进食。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大户人家的宴会,海味山珍如流水来去,这些事小,重点是看那进餐的讲究,什么菜沾的什么酱,哪些茶可以喝,哪些茶是用来漱口,哪些茶用来洗手,一点不能弄错,否则便彻底失了面子。 每个小姐身后都有人站着伺候,那些脏手的事小姐们是不能做的,连筷子都不能抬高了,想吃什么,一个眼神过去,便有人夹到了眼前。吃饭时不能开口,咀嚼不能张嘴不能出声,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鸦雀无声,只让沈菊年叹为观止。
七小姐这一桌上,便数她最调皮了,所有的声音都是她发出来的,那边二奶奶一桌几次投了眼神过来,沈菊年注意到二奶奶的眼神在她身上狠狠转了几圈,心里叹着气,着实有些无力,所有精力都放在七小姐身上,也没空去留神那边在热闹什么了。 只听到那边不时爆出一阵叫好声,想必是有人又添了首好诗。 七小姐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站了起来,向角落里跑去。沈菊年一惊,急忙跟在后面跑去。 “七小姐,七小姐您去哪里?” 七小姐便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兴冲冲地跑了过去,大叫一声:“舅舅!”叫着便扑了上去,被一双大手接住。 沈菊年急忙刹住了脚。 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自石屏后走出,让沈菊年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他明明穿的是深蓝色的长袍,却让她觉得耀眼。 那青年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儒雅风liu,眉目间自有青山碧水的灵气,又有nongnong的书卷味,一看便是出自书香门第。 七小姐这声“舅舅”喊得着实响亮,院中多数人都听到了,二奶奶一怔,随即灿烂一笑,许多人起身相迎。 “三弟,你什么时候回的金陵,怎么也没跟jiejie说一声?”二奶奶假意嗔怪,眼里别提多得意。 “白大人!”这么称呼的多是那些进士及第的士子,沈菊年退到阴影处,瞥了一眼众人反应。那些士子眼中多是仰慕、羡慕之意,二奶奶则是骄傲,而逢迎巴结的更是不少。 沈菊年之前还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如今看来,二奶奶有个厉害的官弟弟。 “我今夜才刚到的金陵,只是听说今夜萧府夜宴,便来凑这个热闹,希望没有打扰了你们的雅兴!” “你这说哪里话呢!你要不来,我才去找你算账!”二奶奶说笑着,领着他到老太太跟前见过礼。 “娉婷,快下来,你这样子像什么话!”二奶奶扯着七小姐的袖子,使着眼色。好歹是个十岁的姑娘了,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子着实不好看。 七小姐哼了一声,扭过脸去,“我不!我就缠着舅舅!” 这种事别人做来实在有伤大雅,但是在场的人,都是听过七小姐“恶名”的,倒是习惯了似的笑笑,只当她是个孩子脾气。 二奶奶知道自己也奈何不了她,只能随着她去了,皱着眉头,点了点她的鼻子,“就你鬼灵精,你舅舅还没到,你就闻到他气息了!” 七小姐嘻嘻一笑,不说话。 青年拍了拍她的脑袋,把她放了下来,又转身走到六爷那一桌。七小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沈菊年这时听到几个丫头在那边讨论着青年的身份,才知道这白三爷名白谦益,年纪轻轻便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任兵部侍郎,加赐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白家一人得道,二奶奶在萧府的腰板子也直了,说话也大声了。如今六爷要入朝为官,少不得还得倚靠白谦益,那些同榜同年同乡的进士,沾着六爷的光和这大红人喝上一杯酒,也是能巴结多少巴结多少。 沈菊年看着那些两眼放光的读书人,心里忍不住叹息——书读得多了,圣人的道理记在脑里,却从没往心里去,哪个像是有脊梁骨的人? 沈菊年移开眼睛,却瞥到角落里一个静静坐着品茗的身影,忍不住顿了顿。 那人也是一身深色衣裳,在光线微弱的地方,看不清他的样貌,沈菊年只看到一个侧面的剪影,略有些瘦削,只一个侧影,便透着孤高的寂寞,所谓千山飞雪,寒江独钓的意境,大概如是。在最热闹的地方喝出一片寂寥,沈菊年不禁想,那是个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