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诱杀将相 逃入南山
许是从那日起,薛崇简对我再无母子情分,他的怨恨就如新发的枝丫一般,在那种特定年龄里独有的反叛与逆念情绪下茁壮成长,等到我渐渐发现时,那股怨念早已长成参天的大树,不可动摇。 薛崇简本是当年与我和李隆基一同参与讨伐韦氏乱党的,现在我和李隆基分庭抗礼,他毅然决然选择了自己表哥那一方。虽然面对我的多加阻挠斥责,他一直敢怒不敢言,但我心中已然放弃了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 这段名存实亡的母子情谊终究是只维持了短短一年光景。次年,玄宗李隆基便改国号为“开元”,表明自己欲励精图治,重创唐朝伟业的决心。 开元元年。七月。 李隆基终于还是到了下手的时候。七月三日,他与高力士等众亲信先发制人,诱杀了我安插在宫中的左、右羽林将军和宰相。他又亲自率领兵马包围了我的公主府,我手上的重兵早就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捕入狱中,而我背后的十几个骨干朝臣们也不知何时全被他一网打尽,一次性废黜殆尽。此时的我就像只落水的野鸡一般拼命拍打着翅膀,想要飞起来,寻找生路,可怎么也飞不起来。 随后,我在几个死士的保护下逃入南山佛寺,走得匆忙,连几个孩子都来不及带走。他们因此而纷纷被捕。 七月六日,李隆基以我几个孩子的性命相要挟,逼我速速回京,就范伏法。我无奈至极,只得返回。 我被囚禁的那几日,只有两个人来看过我。 第一个人,就是我儿子薛崇简。他与李隆基一同前来,与其说是探望,倒不如称作落井下石。我还清晰得记得他们的对话,我儿子就是那样赤裸裸地在我面前斥责自己的母亲,让我临死前都要心如刀绞的忍受着折磨。李隆基问他是否要为母亲求情,他决绝地摇头,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用最恶毒的语言评述我的一生:“太平公主早已不是我的母亲了,这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从皇祖母那一代开始便一直助纣为虐,残害你们李家不少人的性命,如今她终于遭到报应了,皇上您应该当机立断,将这种令人厌恶的女人快快处死,不要再让她活在世上为害人间。” 那些话一字又一字,就像是蜈蚣虫蚁一口一口啃啮着我脆弱的心脏,我怎么会生出这么没良心的儿子,就算母亲做的再不好,他也不应如此怨恨我!何况我是为了孩子们的将来,我又什么不好的?我已经没有坚持下去的动力了,我已经不想要再看那座金色辉煌的龙椅了,我做了一辈子的努力,到头来只换回这些话,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活下去? “让我和崇简最后再说两句话吧?”我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隆基。 他戏谑地瞅着我,不出声,心中又不知翻江倒海了多少诘问。 多么耻辱,我曾经引以为豪的高贵的头颅,居然会向这个黄毛小儿低下。真的是我错了吗?为什么我的母亲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女皇帝,而我却不可以?她是武家的后人,我却留着李家的血脉啊!我不是应当比母亲更有资格吗?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是女人,从出生开始,我就注定了不能与几位哥哥平分天下,纵使我在晚年尝到些许掌权的甜头,可我生命的尾声依然如此悲惨。不公平!这不公平! “我与这等恶毒的女人已经无话可说。”还未等李隆基发话,薛崇简便甩甩衣袖离开了。 我的房屋一下子又变得空荡荡起来。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我变得多么孤独。 母亲,要是您还在我面前,要是您能听一听我的哭诉,那该有多好!我只是想成为您那样伟大的女人啊,难道这样的心愿也不能达成吗?我到底有什么错? 第二日,李旦哥哥听闻皇帝要处死我,也前来看我最后一眼。 我看到他沧桑的双眸,佝偻的背脊,突然发觉时间已经过得太久太久了,久到童年的记忆就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 我们两人相视一笑,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也已经尽力。他是疼爱我这个meimei的,从他退位自封太上皇就能看出,他还是想要保我性命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对我记恨已久,已经远远不是父皇一个求情就能免去我的死刑的。既然旦哥哥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保护我,那我们最后一面,就讲讲儿时的趣事吧。 “皇妹可还记得,三哥小时候胖乎乎的,每天对着个香囊叽叽咕咕,好像宝贝一般。” 我浅笑,嘴角露出四十多年不曾浮现的理解与包容,“是啊,我们都爱捉弄显哥哥,那天还偷偷藏起他的香囊,他找了几日都找不到,坐在石桥栏杆上大哭大闹,弄得母后以为他要自杀呢!”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三哥那时真的是想自行了断?”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错,就是因为香囊。”
“不可能吧,显哥哥为了一个香囊,连命都不要了么。” “你不知道,那香囊可是韦暖暖给他做的,一针一线都倾注了这个女孩子全部的真诚与企盼,她嘱托三哥每日把香囊带在身上,香囊在人在,香囊亡人亡。” “韦暖暖不是喜欢贤哥哥吗?怎么会送给显哥哥香囊?” “谁知道呢。” “所以我们把显哥哥的宝贝香囊藏起来,他就活不成了?” “是啊”,旦的脸上又露出那日捉弄三哥的邪笑,“后来还是韦暖暖跑过去拉他下来的呢,她要是不去,恐怕三哥就真的跳到湖里了”,忽然,旦的神色又略显哀伤,“我本以为,韦暖暖是真心爱三哥,愿意与他共度余生,没想到最后她居然毒死三哥。皇妹,你说,一个女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呢?” “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呢?”我也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也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只是韦暖暖,我的母亲、我的姨母、我、安乐公主,都是这样的女人吧,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打算杀人越货称霸一方的,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渐显,女人才开始慢慢显露野心。我相信我的母亲初入宫闱之时是没有考虑过争斗与权谋的,她那么爱父皇,一心一意只为辅佐父皇,替父皇分忧,她不过是个小鸟依人的楚楚女子,怎么会卷入皇室的黑暗潮涌之中的呢? 我和旦哥哥不再言语,此时此刻,沉默其实是解决生死离别的最佳良药,若是有一人哭出声来,另一人必定也会眷恋不舍,痛不欲生。这样残忍的生离死别已经在我们众兄妹之间上演过多次了,我不希望自己这个唯一做meimei的,还要再伤害旦哥哥一次。 直到他离开,我都一直是堆着笑容看他。我希望他永远记住meimei最可爱最美丽的样子。我就是这样默默地等待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