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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发卖

    自凤姐有了身子后,贾母与邢、王二位夫人皆命她只管好生将养,不用再理会他事。故而只派了平儿往李纨跟前儿协助着料理,有了事再回来传话。余者每日便只往各处长辈前请安,说一会子话,仍然回来歇下。虽时常的有人过来探看着问好儿,也不过拣亲近紧要的款待一回罢了,余者只命丫鬟们招呼着推辞打发走。

    这日东府那边,秦氏因见无事,想起已有几日未见过凤姐,便向尤氏说了一声,往这边府里过来

    秦氏先至贾母处请过安,又往王夫人房里略坐了一坐,同湘云等厮见过,方从绕过后廊,出了西角门,往南北宽夹道这边来。因凤姐从贾赦那边搬来,并不曾新建房子。只将后楼三间小厦厅对着的一处小院子新粉了一道,又于宽夹道上砌了一面粉油大影壁,便收拾了家私搬进来。此时秦氏从王夫人处走来,倒也便当。

    过来时却见院里静悄悄的。先时秦氏还道是凤姐孕中静养,下人们皆小心着不敢弄出动静,故而如此。后瞧着静谧得不像,心中不觉一突,念头儿一转,脚下顿时迟疑起来。

    犹豫着转过廊柱,探头朝里院看了一眼,只见正房房门紧闭,门外守着几个丫头媳妇,皆是屏息静声,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一看之下,秦氏心中原本笃定的那点猜测复又动摇起来。正疑惑间,里头人眼尖,已见着她。愣了一下,赶紧过来行礼,并高声通报:“蓉大奶奶来了!”

    秦氏只得站住,略等了一会儿,门方开了。平儿亲迎出来行了一礼,笑道:“我们主子正愁着怪闷的,没人来说话呢,可巧奶奶就来了。”

    秦氏亦笑着问了她好,被引进屋去。只见凤姐松松挽着鬏儿,并不着钗,只在额上勒了抹额,穿着家常衣衫,披一件大红素罗披风,坐在炕上。见她过来,作势欲起,秦氏忙说道:“婶子小心惊动了,我过来便是。”

    凤姐便依然坐回原处,笑看着她,说道:“可有好几日不见了。若不是我有事,你怕还不来罢?敢是过得自在,便忘了我了?”

    秦氏原是同凤姐顽笑惯了的,闻言笑道:“母亲先还同我说,婶子当娘的人,脾性想该收了些,谁想口齿仍旧这么锋利。婶子也不想想,我哪得像婶子这般清闲儿?我倒愿天天过来呢,可惜一个身子劈不成两半使。”

    凤姐道:“你若果真愿来,凡来找你的我皆撵出去,只说我不放你,不就没了顾虑?只怕你不肯呢。”

    秦氏听罢,低声说道:“但终究是要回去的。”

    说着忽惊觉失语,赶紧岔开话头,给凤姐道喜。因见她面上淡淡的,不若往时亲热,晓得定有事故。但凤姐既不说,自己也不好问的。又说上几句闲话儿,便告辞道:“老太太叫我往这边来了,仍旧过去呢。”

    凤姐听了笑道:“确是不好叫老人家等着。”也不甚留,说声儿得空仍往我这里来,便着平儿仍旧送她出去。

    待听着人出了院子,平儿重新回来,掩上房门,凤姐方将脸色一沉,喝道:“拖出来!”

    但听帘子后头一阵响动,来旺儿媳妇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丫鬟出来,却是凤姐陪嫁四个丫头之一的满儿。此时软在地上,欲辩不敢,欲逃无门,只得抖抖擞擞趴着,一下接下,不住地磕头。

    凤姐也不言语,咬牙死瞪着她,半晌,冷笑一声,别开头去寻茶吃。平儿忙将茶盅递上,凤姐指尖一碰,道:“冷了!”

    平儿不敢多言,放下温热的茶水,另取过盅子来倒了guntang的端上去。凤姐接过去,忽地一扬手,连着茶盖茶托一并往满儿身上砸去。热水淋漓泼在脖子上,满儿忍不住嗳哟了一声,哭嚎起来。

    凤姐怒道:“哭甚么!还指着你那多情可意的爷来救你不成?”

    不等凤姐吩咐,旺儿媳妇早上前一把堵住满儿的嘴,将哭声按捺回去。满儿又疼又闷,不由挣扎起来。凤姐看了愈恼,喝道:“便是扭出百般妖娆模样儿来,如今你那爷也不在跟前儿,见不着了!”说着命平儿上去打她。平儿上前往她衣裳厚实处捶了几下,斥道:“好没廉耻的,奶奶平日白疼你了!”

    如此发作半晌,凤姐方怒火稍平,冷笑道:“你果真是个伶俐人,我还没说句明话,你就按捺不住了,知情识趣儿地往高杆子上爬去,一股脑地将往日我待你的恩情尽皆抛到脑后。忘恩负义到如此地步,真个儿连下三滥的窑姐儿也比你强些!”

    贾琏早前原有两个房里人,后被凤姐想着法儿打发了。如今她既有孕,因深知贾琏脾性,不免担心他这些日子往外面胡来。便想要找个人来放在屋里,好拴住他的心。只是这人既要有几分颜色,勾得住贾琏,又要听自己的话,否则日后便是自家给自家亲埋下一根尖刺。

    思来想去,无奈之下便将人选放到自己近身的陪嫁丫头上——原是四个,先儿因病去了一个,如今只好余下三个。遂将这层意思在三人面前略露了些口风。平儿侍奉凤姐日子最久,如何不晓得她的脾气,便装作未听明白,蒙混过去了。另一个丰儿却是果真没听明白。

    余下的满儿听了,因早偷偷中意贾琏品貌风liu,正愁没个引荐立身之处,忽听凤姐如此一说,登时大喜过望。也不禀明凤姐,便大着胆子往贾琏跟前去了。瞅准无旁人在侧,故意说些言语来撩拨,又作些撒娇撒痴的俏样儿。

    那贾琏正因凤姐有孕,自小心着不令他近身,早积下火来。却苦于屋中凤姐看得严,外头却因刚刚接了这边的事务,知道贾政最厌渔色之人,未立稳脚跟之前,暂不敢恣意行事的。几相夹击之下,那火不免越发烧得旺了。正深恨没个地方撒时,见了满儿如此,自是正中下怀。再顾不上许多,立时上前搂抱作一团,喊起心肝儿亲娘来。满儿见他如此情热,更是欢喜,软着身子奉迎上去,任他搓揉。

    不想他两个原是仓促成事,并未得空找那避人的地方。挨擦一番,方要作成好事时,却被进来的小丫头子见着。冷不防唬了一跳,失声惊呼出来。

    见惊动了旁人,贾琏一个没意思,匆匆扣上衣裳走了。丢下满儿一个,被闻言赶来的凤姐拿个正着。

    想起方才屋内床榻凌乱,满儿衣裳不整的光景,凤姐立时又扬起火来,迭声唤着,要将满儿拿去打板子、跪瓦片碴子。因见满儿苦苦哀求,厉声喝道:“既明白厉害,怎么不早想着些?现在晚了!”

    还是平儿在一旁劝住,因说道:“她固然可恶,奶奶却不能大张旗鼓的惩办。头一桩,倘或是惊动了太太,倒反要惹来教导。”

    凤姐原是气中不及细思,得平儿一提点,方悟到:“是了。依太太的性子,只怕先劝我教导她几句,最后竟命收了她。”一念及此,顿时息了教训满儿的心思,只想将她撵出去,如同前两个一般,赶紧远远的打发了这眼中钉才是。

    当晚贾琏回来,悄悄从下人口中打听得满儿已着官媒来领出,发卖择配去了。呆立半晌,仍是硬着头皮去到凤姐房中。凤姐正在灯下拔看新换了珠子的一只金累丝二龙戏珠镯,听见帘子响,眼皮也不抬一下。

    贾琏只作无事,在旁坐下。看了一会儿,陪笑道:“这只镯子是拨丝作的罢?在哪家做的?这家匠人手艺怪俊的,难得这金游丝拉得且细而匀,竟同虾须差不离。”

    听他说完,凤姐不冷不热说道:“这原是旧年放霉压扁了的老样子,可怜我买不起新样儿的,只得胡乱找颗珠子来配上,权当新的哄哄自己。”

    贾琏立即说道:“可巧,今日我往外头去,听他们说起一家老金铺子里刚得了新样子的镯子。因想着许久未送过你东西,我连午饭也不及用,趁空打马去看了一看。可笑那家老板先还不认得我,拿着乔不给看新货,只拿些老的来搪塞我。我一顿呵斥,他才醒悟了,给我捧出这个来。”

    说着自怀中摸出一对缠金丝象牙镯子来,往凤姐面前一递。凤姐扫了一眼,不屑道:“好村气的样式,也好意思当宝来现!”

    贾琏腆着脸笑道:“我原不比二奶奶见多识广,眼界又高。我只晓得眼前这个是好的,拿住了就不放手。”说着托起凤姐的手腕,替她将镯子戴上。完了顺势一搂,凤姐佯推几下,也就半推半就了。依在他怀中半晌,斜横了一眼,道:“我晓得你心里恨着我呢,正暗骂我搅了你的好事。”

    贾琏迭声道不敢。又听凤姐说道:“你知道我恼你甚么?我只恨你不能体谅我的心。我是那等拈酸吃醋容不下人的么?自我有了身子,早留下心来,悄悄为你备下了。可笑你却性急成那样,不分好歹,不管香臭,乍见个人就绿了眼。”说着伸指往贾琏头上一戳,咬牙道,“好没良心的!而且还没眼色!”

    这番话听得贾琏又欢喜又疑惑,欲待要问,却因晓得凤姐脾性,一时不敢开口。凤姐早将他期期艾艾的模样尽收眼底,暗自冷笑一声,道:“急甚么,饺子既已下在锅里,横竖跑不了你的,连等个汤沸的耐性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