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二十一)(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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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总会下山,就如花总会凋谢。不为过去的恩怨,也不为眼前的得失,只为来日。”宓姌的语中带了一分冷静至极的无奈,“来日,本宫总有花残粉褪,红颜衰老的时刻,彼时若因本宫失宠而连累自己的孩子,那么太后还可以是最后一重依靠。哪怕没有权势,太后终究还是太后,本宫没有母族可以依靠,若连自己都靠不住,那么今日帮太后一把,便是帮来日的自己一把了。” 盈月忙伸手掩住她的口,急急道:“娘娘正当盛宠,又接连有孕,怎会如此呢?” 宓姌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有盛,便有盛极而衰的时候,谁也逃不过。” 盈月微微颔首,忽然道:“若是先皇后在世,不知会作何感想?” 宓姌笑着戳了戳她:“以她的明智,一定不会如本宫这般犹疑,而是立刻便会答应了。” 到了晚膳时分,皇帝便急急进了长春仙馆,皇帝进了殿,见侍奉的宫人们一应退下了,连太后最信任的福珈亦不在身边,便知太后是有要紧的话要说,忙恭恭敬敬请了安,坐在下首。 为怕烟火气息灼热,殿中烛火点得不多,有些沉浊偏暗。初夏傍晚的暑意被殿中银盆里蓄着的积雪冲淡,那凉意缓缓如水,透骨袭来。手边一盏玉色嵌螺钿云龙纹盖碗里泡着上好的碧螺春,第二开滚水冲泡之后的翠绿叶面都已经尽情舒展开来,衬着玉色茶盏色泽更加绿润莹透。 皇帝眼看着太后沉着脸。周身散发着微沉而凛冽的气息,心底便隐隐有些不安。名为母子这么多年,皇帝自十余岁时便养在太后膝下,从未见过太后有这般隐怒沉沉的时候,便是昔日皇后步步紧逼之时。太后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声色。 这样的女子,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皇帝默默想着,在惊诧之余,亦多了一分平和从容,原来再睿智相谋的女子,亦不过逃不脱儿女柔肠。 这样想着,他的神色便松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温和孝谨:“皇额娘急召儿子来此,不知为何?若是天气炎热,宫人供奉不周,皇额娘尽管告知儿子就是。” 太后的脸色被耳畔郁蓝的嵌东珠点翠金耳坠掩映得有些肃然发青:“宫人伺候不周,哀家自然可以告诉皇帝,若哀家自己的儿子不孝,哀家又能告诉谁去?” 皇帝闻得此言。遽然起身道:“皇额娘的话,儿子不敢承受。” 太后冷然目视片刻。沉沉道:“皇帝不敢?国事要紧,哀家不敢计较皇帝晨昏定省的礼节,只是有一句话,不得不问问皇帝。”她深深吸一口气,“自达瓦齐求亲以来已有十日,皇帝如何定夺自己亲妹的来日?” 皇帝垂眸片刻,温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meimei自幼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让meimei孤老终身,达瓦齐骁勇善战。刚毅有谋,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太后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双唇颤颤良久,方说得出话来:“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缓地笑:“meimei嫁与准噶尔许久,与多尔札一直不睦,未曾生养。如今天意如此,要meimei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儿子这个做兄长的。岂有不成全的?想来皇额娘得右,也一定为得佳婿而欣慰。” 太后震颤须臾,厉声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当时先帝病重垂危,端淑虽然年幼,但先帝再无年长的亲女,为保社稷安定,为保皇帝安然顺遂登基,哀家再不舍也只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让她下嫁准噶尔。可如今她夫君已死,准噶尔内乱,皇帝身为兄长,身为人君,不接回身处动乱之中的meimei,还要她再度出嫁,还是嫁与手刃夫君的仇人,这置孔孟之道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皇帝不惊不恼,含着笃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顺:“皇额娘放心,皇家的颜面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风光体面,保住一方安宁。孔孟之道朕虽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汉人的礼节,咱们满蒙之人不必事事遵从。否则,当年重印帝娶弟妇董皇贵妃,岂非要成为千夫所指,让儿臣这个为人子孙的,也要站出来谴责么?” 太后目光坚定,毫无退让之意:“重印帝娶弟妇董皇贵妃之时,是我大鄞刚刚入关未顺民俗之时。可如今我大鄞开国百年,难道还要学关外那些未开化之时的遗俗。让百姓们在背后讥笑咱们还是关外的蛮子,睡在京城的地界上还留着满洲帐篷和地窖子的习气?” 皇帝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薄薄若飞霜的肃然:“皇额娘不必动气,儿臣何尝不想迎回meimei?但如今达瓦齐在噶尔颇得人心,深得亲贵拥戴。朕若强行用兵,一来边境不宁;二来不啻与整个准噶尔为敌,更为艰难;三来,天山一带的大小和卓隐隐有蠢蠢欲动之势,朕若让他们连成一片,必会成为心腹大患。” 太后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耀下显得阴暗不定,冷笑道:“皇帝到底是以江山为要,嫡亲meimei亦可弃之不顾啊!果然是个好皇帝,好皇帝!” 皇帝脸色渐渐不豫,仍极力勉强着口吻上的恭顺:“皇额娘指责儿子,儿子无话可回。但皇额娘可曾想过,即便朕即刻发兵前往准噶尔平息达瓦齐,但端淑meimei身在准噶尔早已被软禁,若达瓦齐恼羞成怒,一时毁了meimei名节,或不顾一切杀了meimei,皇额娘是否又要怪罪儿子不孝?这样的结果,皇额娘可曾想过?与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将meimei嫁与达瓦齐,便也无事了。也当是meimei初婚不慎,多尔札对meimei不甚爱重,如今天意所在,要让meimei得个一心想娶她的好夫君吧!” 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浑身栗栗发颤,良久,郎然笑道:“好!好!好!皇帝这般思虑周全,倒是哀家这个老婆子多cao心了。”她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凌杀之意,直锥到皇帝心底。“其实皇帝最怕的,是达瓦齐要用你meimei的性命来要挟皇帝付出其他的东西吧。如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了准噶尔的叛乱,皇帝你自然是肯的。”她仰起脸长笑不已,“宫里的女人啊,哪怕是贵为公主,还是逃不掉受人摆布的命运,真是天可怜见儿?!”
烛火在皇帝眉心跃跃跳动,皇帝十分镇定,慢慢啜了口茶,道:“皇额娘不必过于担心,孝贤皇贵妃是儿子的结发妻子,当年蒙古求娶孝贤皇后的嫡女和敬公主,她亦能深明大义啊。” “皇帝有此贤妻,真是皇帝的好福气。”她颓然含笑,脸上多了几许无能为力的苍老,“哀家无用,这辈子只得两个公主,帮不了皇帝的千秋江山多久,如今啊,你的皇后又怀了身孕,皇帝你已经有那么多阿哥了,若是得个公主多好,来日一个个替你和亲远嫁,平定江山,可胜过百万雄兵呢。” 皇帝脸上的肌rou微微的搐,有冷冽的怒意划过眼底,旋即含了不动声色的笑意道:“皇额娘说得极是。女子倾城一笑,有时更胜男子孔武之力。当年孝仁皇太后为力保重印爷的江山,不惜以一身牵制摄政王。”她将这一抹笑意化作深深一揖,“自然了,儿子不会那么不孝,舍出自己的亲额娘去,自然会为皇额娘颐养天年,以尽人子孝道。” 太后一怔,跌坐于九凤宝座之内,伸出手颤颤指着皇帝道:“你……你……皇帝,你好!你好!” 皇帝含笑,恭谨道:“有皇额娘调教多年,儿子自然不敢不好。夜深,皇额娘早些睡吧。不日端淑长公主大婚,一切礼仪,还得皇额娘主持呢。这样,meimei才好嫁得风风光光啊!” 太后看着皇帝萧然离去,怔怔地落下泪来,向着帘后转出的福珈道:“紫株!紫株!这就是哀家当年选出的好儿子!他……他竟是这样任性执妄,听不得旁人半句啊!” 紫株默然落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语,只得紧紧拥住太后,任由她伤心欲绝。 鎏金青兽烛台上的烛火跳跃几下,被从长窗灌入的凉风忽地扑灭,只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仿似最无奈的一声叹息,幽幽化作深宫里一抹凄微的苍凉。 数日后,宓姌与沛涵结伴而行,后湖上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曲水回廊悠悠转转,倒有不胜清凉之意。 沛涵搀扶着宓姌缓缓行走,端详着宓姌的身形道:“娘娘的身子更圆润了些。臣妾瞧着上一胎肚子尖尖儿的,这一胎却有些圆,怕是个公主吧。” 宓姌见侍女们远远跟着,低声笑道:“生璞璂的时候多少谨慎,想吃酸的也不敢露出来,只肯说吃辣的。如今倒真是爱吃辣的了,连小厨房都开玩笑,说给本宫炒菜的锅子都变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