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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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无二话,起身离去,才走到庭院中,却见陶妃紧紧跟了来道:“皇上,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有话便说吧。” 陶妃施了一礼,便道:“臣妾想着一事,不管黎嫔生下的孩子是什么,即便是个死胎,也是不吉利的。且黎嫔又这样寻死觅活的,怕是冲撞了什么。如今苏嫔有了身孕,又住在相印殿后头,要是受了这不吉利的人与事影响,再涉及腹中胎儿,那便不好了。” 皇帝道:“那你的意思是如何?” 陶妃道:“皇上有大阿哥,唯有黎嫔的孩子有事,那便是黎嫔的不祥了。与其留这样一个不祥人在宫中,还不如请黎嫔移居宫外别苑,再不要住在紫禁城中了。”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只有这样的法子么?朕的本意,是想请几位法师超度之后便可以解了黎嫔的幽禁了。” 陶妃摇头,正色道:“臣妾别的不敢多言,不管黎嫔所生的是死胎也好妖孽也好,子嗣为上,若是沾染了她的晦气,宫中再有一个那样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大鄞百年国祚祥瑞,难不成就要断送在她手里?” 我正跟着皇贵妃出来,听到这句,不觉便上前了一步。皇贵妃按住我的手,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心下担忧不已,回头望去,黎嫔还在寝殿深处郁郁哀哭不止。 皇帝依旧是不动声色:“话不要说半截,都吐出来吧。” “黎嫔不祥,上承天恩居然还会生出那样的孩子,这样阴鸷的祸水,是断断留不得了。臣妾想着,反正黎嫔也是想不开了要自缢,不如成全她。让她陪着那个孩子去了,也算是积了阴德。”陶妃扶住皇帝的手臂,小心觑着皇帝的神色,意味深长道,“左右那个孩子是什么样子,皇上是亲眼见过的。这样的孩子,宫中是绝不能有第二个了。” 皇帝的身体轻微一震,像是被她的话语深深触动,旋即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 皇帝静了片刻,只是看着庭中幽幽红梅。吐着暗红色的花蕊,像是溅开了无数血腥的红点子一般。我悄悄看着皇帝的脸色,只觉得什么也瞧不出来。皇帝的神色平静极了,如同秋日里澄净如镜的湖面,犹有暖日的金色余光洒落面上,平添了一分暖调。 皇贵妃按了按我的手,悄然上前。柔声道:“陶妃的话是急了些,但臣妾心想,这满宫里无论是谁,无论什么事,都比不上大鄞的国祚要紧。” 我一想到“自缢”二字,只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道:“皇上,黎嫔的孩子纯属意外,既然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死了。那更不会干系旁人,更不会影响大鄞的国祚。” 陶妃笑道:“姝妃这话便是说得太轻巧了。皇上正当盛年,以后多的是孩子。孩子是阿哥还是公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聪明齐全,成为对大鄞有用的人。姝妃如今都未有生育。试想若是受了贱人的祸害,也生下了这样的死胎。姝妃你身为人母,能否接受?到时候便悔之晚矣。” 我一听她拿自己做例子,其心恶毒,心底愈加难耐:“天命庇佑,我是不怕的。陶妃若要担心,便担心自己的孩子吧。” 陶妃眼波一剜,清冷道:“本宫要念及的不仅是自己来日的孩子,还有眼下苏嫔的孩子和日后旁人的孩子。姝妃你为黎嫔求情,是不是敢担保,以后宫中再不会有这样的祸事,还是有了这样的祸事,到时你与黎嫔便一起殉了那孩子,以报大清?” 皇帝呵斥道:“好了。站在这儿便这样争执不休,成什么样子?” 我与陶妃对视一眼,只得屈膝道:“臣妾冒昧了。” 皇贵妃低声道:“皇上,那您的意思是……” 皇帝皱了皱眉,扶住皇贵妃的手道:“黎嫔的孩子就请皇贵妃多多看顾。至于黎嫔,就先挪出相印殿,住到陵合殿前头的秋水阁去,让她邻近佛音,好好清净清净心思。” 陶妃犹有不服,道:“皇上,可是她生下了那样的孩子……” “孩子?”皇帝轻轻一嗤,“是否恩准黎嫔自缢且容后计较。朕倒想知道,宫中到底有哪些胆大妄为的人,敢擅自散布流言,混乱人心。朕断断容不得!” 皇帝这话说得沉肃,众人闻言皆是一凛。皇帝道:“陶妃,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先跪安吧。” 待到陶妃出去,皇帝负手立在庭中,身边再无旁人伺候。我见他如此神色,又兼之方才那番话,心下便有些沉郁。皇帝的声音极轻:“那夜在这里,见过那个孩子的,只有朕、皇贵妃、姝妃还有刘阜立吧。” 皇贵妃婉声道:“是。其余见过孩子的人,当夜都打发出去了,应该来不及在宫里说些什么。” 皇帝长叹一声:“你们都是朕近身的人啊。” 我会意,旋即道:“臣妾谨遵皇上吩咐,不敢有一言半语泄露。” 皇帝点点头,又问:“皇贵妃,那日刘阜立把孩子送去处置,路上不会有人瞧见吧?” 皇贵妃的声音极低,仅仅足以让身边的人听清楚:“出了相印殿的门就扼死了,一路就是个死胎送进小棺椁封好焚化。这件事,臣妾身边的品红跟着一块儿去办的,绝不会有差错。” 我虽知那孩子是必死无疑,却不想是刘阜立活生生扼死的。不知怎的,我便觉得心口哆嗦着窒闷难言,几乎想要呕吐出来。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慢慢踱出庭院。我听着满庭风声萧索,肆意而狂暴地穿过枝丫,自己仿佛也成了其中枯靡的一枝,任由逆风侵袭,不得摆脱。 回到殿中,便有些不耐烦,我描了几笔花样子,便烦恼地将笔一搁。冬日所用的杏子红团福撒金锦帘是喜气洋洋、花团锦簇的颜色,落在眼里却只觉得那金茫茫的颜色格外刺眼。涅筠打了帘子捧着茶水进来道:“娘娘,相印殿的黎嫔是要搬出去了呢。” 我点了点头,接过茶水道:“她也可怜见儿的,孩子成了那个样子,挪去秋水阁静静心也是好的。”我抿了一口茶水,问道:“怎么换了茉莉花茶?”
涅筠笑道:“茉莉清心宁神,娘娘一回来就沉着脸,所以奴婢换了这个。” 我便道:“纤巧呢?怎么都没有看见纤巧?” 涅筠道:“说是去内务府皮库挑些好皮子来做两件冬衣,一去去了这么久,大概是挑皮子耽搁了。娘娘不是不知道,纤巧选东西算是精细的。” 我笑道:“也是,她是见过好东西的,挑东西也严苛。我看她如今的性子安静了好些,不比从前那样浮躁,也放心些。” 涅筠道:“可不是呢?亏得娘娘的调教。” 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那娘娘为什么又不高兴呢?” 我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几案上轻轻划着,理了理自己烦乱的心绪:“宫中流言如沸,不胜其扰。” “宫中从来都不缺流言,娘娘何须烦扰?” 云髻上垂落的红瑛流苏沙沙地打着鬓边,每一拂动,便是一层秋雨落叶似的微凉。“如果皇上最忌讳的流言,出处只可能在我、皇贵妃和刘阜立这三处,你觉得皇上会如何想?” 涅筠神色遽变,如蒙了一层白蒙蒙的寒霜一般:“这件事若不查清,只怕皇上会对娘娘存了极大的疑心。皇上的疑心若是不除,那娘娘往后的日子便难过了。” 我烦心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这件事皇上已经在查,但愿很快能水落石出。” 夜来的秋水阁格外幽深寂静。秋水阁本是前朝遗留的建筑,一共三层。除了第一层供奉佛像经书外,上面两层均可住人。只是规制陈旧简朴,与东西六宫不可同日而语。黎嫔新移居此地,连侍奉的侍女也少了大半,连着三五日听着后头陵合殿梵音悠长不断,心下更觉凄凉。 可是此身孤苦,一世的荣华与美梦,都随着那个苦命的孩子去了。她也生生被困在了这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个解脱? 黎嫔伏倒在佛像前,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亦不觉落下清泪。只觉此生茫茫,再无可渡之处了。 太后进来之时她尚浑然不觉。倒是紫株姑姑先唤了一声:“黎嫔,太后往宝华殿参拜,经过秋水阁,还请黎嫔奉上茶水以侍太后。” 夜来参拜,太后身边只带了紫株,福珈。几个随侍的宫人都留在秋水阁外。太后穿着一身简素而不失清贵的宝蓝缎平金绣整枝芭蕉福鹿纹长袍,头上用着一色的寿字如意金饰,不过寥寥数枚,却清简大气。 黎嫔一时未反应过来,忙起身拜见,屏退了众人方郑重其事地三叩首,热泪盈眶道:“不意太后深夜移驾秋水阁,臣妾未能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太后缓缓地拨着手中的翡翠佛珠,那一汪绿色水莹莹的,在烛光底下如一湖澄净凝翠的碧波,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