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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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快给朕看看。” 刘阜立迟疑着挪到皇帝跟前,却不肯撒手。皇贵妃与我对视一眼,隐隐都觉得不好。 刘阜立扑通跪下了道:“皇上,您不管看到了什么,您都稳稳当当地站着。您还有千秋子孙……” 他话未说完,皇帝已经伸手拨开了襁褓,撒金红软缎小锦被里,露出孩子圆圆的脸,分外可爱。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是挺好一个孩子么?”他伸手微微抖开襁褓,刘阜立几乎是吓得一哆嗦,皇帝触目所见,几乎是愣在了当地,碰着襁褓的手似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收了回来。我发觉不对,一眼望去,吓得几乎一个踉跄,连惊叫声也发不出来了。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的青蓝色。更为可怕的是,孩子竟然已经没气了。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偶尔穿过庭院的风声,像不知名的怪物隐匿在黑暗中发出的低沉的嘶鸣。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头的震撼如惊涛骇浪,冲得我微微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微张的嘴,将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惊呼死死扼住。 皇帝吓得双手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刘阜立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脸惧怕,双手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孩子。皇贵妃一时也看清了,惊得低呼一声,花容失色,大为惊惧,紧紧攥住了皇帝龙袍的袖子。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亦如皇贵妃一般难看,我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用力跳着,仿佛承受不住眼前所见似的。我与皇室羁绊多年。虽也知道后宫孕育子嗣往往艰难,孩子多有夭折,可是大鄞开国百年,从未有过这样的骇事! 里头隐约响起女人昏迷醒来后疲倦的声音:“孩子,我孩子呢?” 皇帝的身体剧烈一震,像受了什么无法承受的力量似的,死灰般的面庞上唯有一双惊恐而哀伤的眸子,那双眸子里的哀伤因为触及孩子的面容而如遇见寒雪的青瓦间的冷霜,转瞬被覆盖不见,只余下刺骨寒冷的惊恐与嫌恶。 女人的声音在里头再度响起。带着期盼与希望:“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一片静寂,没有人敢回答。 皇贵妃迅疾反应过来,带着冷冽的决绝。她转首。发髻间一点银凤垂珠的流苏簪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划破深蓝至抹黑的天际,转瞬不见。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柔软与迟疑,决绝道:“皇上,这是孽障。是不祥的妖物,绝不能留!” 皇帝微微一怔,茫然地点点头,皇贵妃旋即看着刘阜立,一字一字吐出:“你去安排,告诉所有人。黎嫔生下的是个死胎,死胎不祥,立即埋了它!”她说到那个“它”字时。冷漠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那个孩子,就是一个不值一顾的小小牲畜,随时可以将他鲜活的生命掐去。 我实在有些不忍,低声道:“皇上。这孩子也没有别的问题,只是多了……不如请太医看看……” 皇帝看着孩子小脸粉红的憨态。一时也有些动摇。皇贵妃立刻转过脸来,照着我的脸便是一耳光。那耳光来得太快,几乎叫人反应不过来,我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只觉得脸上**辣的,胜过了一切痛楚。皇贵妃冷冷看着她,那双眼睛如养在清水寒冰里的一双黑鹅卵石,看着清透乌黑,却有让人浑身一凛的彻骨寒意:“姝妃,你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本宫都不会怪你。但是这一巴掌,你要好好记住,这个孩子是不祥的孽障妖胎。你若再容旁人知道,流传出去伤害圣誉与大鄞的祥瑞,本宫就是杀了你也不为过。” 脸上的伤痛一点一点逼到肌理深处,痛得久了,没有挨打的另一边脸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触觉,仿佛是滴水檐下的冰柱一点一点化下水来滑在面颊上,冰得寒毛倒竖,凛冽刺骨。我明白那孩子是救不得了,也不敢捂着脸,只得屈膝欠身:“臣妾失言,请皇贵妃恕罪。” 皇贵妃扬了扬脸示意我起来。皇帝定了定心神,仿佛找到了主心的一缕神魂,极力平静着问:“既然如此,皇贵妃的意思是……” 皇贵妃微微欠身,语气恭和而安稳:“黎嫔不幸,诞下死胎,无福为皇上绵延后嗣,还请皇上节哀。但愿黎嫔来日有福,还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再续香火。”皇贵妃瞟了一眼刘阜立怀中的孩子:“既然是个死胎,就好好处置了吧。刘阜立,这件事不许再有其他人知道。至于已经知道的人,除了本宫、皇上和姝妃,就是你了。” 刘阜立悚然一凛,立即答应道:“是。奴才明白了。” 我看他转身离去,心下亦明白,这个孩子,断断是活不了了。 皇帝疲倦地摆摆手:“皇贵妃,你和姝妃去安慰一下黎嫔吧,朕累了。” 皇贵妃知道皇帝此时并不愿与黎嫔相见,或许此后,皇帝都不会再想与她相见了,于是便温婉劝道:“皇上累了一晚上,一定也倦了。不如去臣妾宫里稍事休息,臣妾准备了一些五仁参芪汤,原是留着自己喝安神的,皇上赶紧去喝一碗定定神吧。” 皇帝的目光扫过我的面庞有些歉意:“那朕先去皇贵妃宫中了。” 我亦知,今晚皇帝心里一定不好受,皇贵妃万事稳如泰山,皇帝在她那儿亦是好事。于是欠身相送:“皇上安心歇息,臣妾会与皇贵妃娘娘好生安慰黎嫔的。” 皇帝点点头,转身离去。皇贵妃看了我一眼,伸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温言问:“痛不痛?” 我体微微一缩,有些难以抑制的畏惧,忙道:“谢皇贵妃,方才是臣妾失言了。” 皇贵妃叹口气道:“方才那种情况下,这个孩子是断断留不得了。万一皇上起了不舍之心,一时难以决断,往后日日看到那孽障,岂不更加烦心。且事情一旦传出去,这多一只臂膀的妖孽,会让皇室蒙上何等羞辱?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我心口堵得慌,像是被谁塞了一把火麻仁一般,喉头又酸又胀,语气却竭力维持着平和从容:“是,臣妾受教,是臣妾糊涂了。” 相印殿寝殿内的哭闹声越来越凄厉,是黎嫔,急着要看她的孩子却无人应对后的焦灼与不安。皇贵妃叹口气:“走吧,如何劝住她,这便是咱们的事了。” 我着皇贵妃推门进去,布置得精致秀雅的寝殿内颇有琴书静韵,仿佛在那份喧嚣的恩宠之下,芳姬亦有着一份自己的清新雅致,赢得皇帝的垂眸。可是此时此刻,殿中沉积的百合香气味底下掺着浓郁不退的血腥气和潮腻的来自产妇头顶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大汗淋漓的味道。 皇贵妃与我甫一进殿,便见黎嫔惊慌失措地挣开宫人们的扶持,从床上跌爬下来,满面泪痕地扑倒在皇贵妃下,泣道:“皇贵妃娘娘,他们不让臣妾见孩子!他们都拦着臣妾!”她的慌张与不安明白无误地铺写在她娟丽清秀的面孔上。“皇贵妃娘娘,您告诉臣妾,孩子是不是不大好?”皇贵妃短暂的沉默让她有些慌不择言,“长得难看些不要紧,只要是全的,全的。皇贵妃娘娘,孩子不会缺了什么吧?” 怎么会缺?分明是多了些许不该有的东西。 皇贵妃伸出双手扶住她,缓缓地道:“黎嫔,你要节哀。”她瞥一眼我,我会意,只得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皇上吩咐,立刻送孩子……回去了。” 黎嫔浑身打了个激灵,像是有惊雷从她头顶毫不留情地碾过,惊得她浑身战栗不已。她瘫软在地,哭号不已:“不会的,不会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明明听到他的哭声,怎么会是个死胎呢?” “黎嫔,你当真是听错了。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没了气息的,怎么会哭呢?”黄贵妃怜悯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目视宫中诸人,“你们当时都在黎嫔身边,告诉黎嫔,孩子是不是生下来就是没有声息的?” 皇贵妃的目光和缓如往日,可是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不跪下,俯首低眉道:“是,皇贵妃娘娘说得是,还请黎嫔节哀。” 我低低道:“你要是伤心,不如请陵合殿的师父来诵经祈福,也好送孩子早登极乐。” 黎嫔在泪眼蒙眬里醒过神来:“请皇贵妃娘娘好歹告诉臣妾一声,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皇贵妃微微一怔,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我犹豫着道:“是个……” 皇贵妃旋即道:“是个小公主,所以你也别太伤心了。姝妃说得对,是要请陵合殿的师父好好来替小公主诵经超度。”皇贵妃沉声吩咐众人:“这些日子黎嫔人坐月子补养身体,不许她走动见风,只许陵合殿的大师进偏殿祈福诵经,其余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黎嫔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