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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破事(三)

    现在,他竟然也怕死。这让他始料未及。当然,他现在所担心的不是自己怕不怕死的问题。他最担心郭太平会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如果全村的人都知道他二占成也怕死。他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他像一只被拔光毛的公鸡,在冰雪纷飞的冷冬,他赶到了彻骨的冷。从内向外的冷啊,冻的他全身发抖。他赶忙钻进被我里,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拿出了,依然无济于事。他看到货架上摆放着的白酒,他捂着被子跑过去,拿了两瓶白酒,一鼓作气,把两瓶白酒都喝了。身体稍稍的有些暖和。眼前,他看到院子里的水井晃来晃去,晃得他心慌。他恼了,披着被子冲出屋子,他要按住水井,不让晃。可他一回头,看到厨房也在晃动。他想起锅里还有猪rou,那可是花了他十多块钱买的。要是把锅里的猪rou给晃没了,他不敢想象。当下,他只能在锅里的rou被晃走之前给吃掉。

    打开锅盖,锅里的rou真的都在晃来晃去。他很为自己有先见之明而高兴。斗去身上的被子,他伸手从锅里捞了一块猪rou,吃了一口,不咸。他想起了,方才自己刚要方言,郭太平这么一闹,把放盐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他扶着墙壁,走回堂屋,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盐,全都撒在锅里。屋子晃动的越来越厉害了。他不敢怠慢,像狗一样,趴在锅台上,贪婪地吃着锅里的rou。吃着吃着,他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他醒过来时,他直觉得自己肚子疼,疼的要命。像被人砍了一刀,疼得他满地打滚。

    疼着疼着,忽然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他还能起来走路。雪也不下了,太阳在头顶照耀着,多么暖和啊。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像是甩掉了身上的重重的累赘,整个人都飘起来了。街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都不说话,低着头。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他就跟在他们后面,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上时间。一抬头,他看到了他父亲,手里抱着一只没有毛的鸡。他跟他父亲说,但他父亲没有理他,只是把手里的鸡递到他跟前,那只鸡忽然冲他笑起来,咯咯的大笑,笑着笑着,那只鸡就不见了。然后,他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很熟悉的味道,他努力的想,想啊想。终于想起了,十五年前,他们见过面的,他心里最美好的记忆就是肯那个鸡头了。他想冲他父亲再要一个鸡头,可等他要张嘴说话的时候,他父亲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女人,他更认识了。他们在一起睡过的。他问她是不是在这里等他。他过去拉她的手,想和她一块睡觉。她伸手给了他一包东西。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这个女人。她冲他笑了笑,她打开纸包,他大吃一惊,因为他认识里面的东西,耗子药。耗子药?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什么?当他努力的回忆,确定真的想起时,他大叫一声,一口血从口里喷出。

    在那个大年三十的中午,他死了。用一种很好笑的方式结束了他这并不短暂的一声。如果,如果死后会有地狱。在地狱里,他又该对自己的这一声做一个怎样的盖棺定论?

    对于所有的人来说,他是个一个无关重要的人。以至于当人们发现他好久没有出门时,人们才想起村子里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当人们打开他家的大门时,他已经死了一年零三个月,屋子里仅仅剩下几个骨头。这是后话,大过年的,窝心的事情暂时不说。

    当郭太平拎着斧头往家赶时,正是家家户户吃中午饭的时间。在其他的时候,村里人吃饭是每个具体的时间的。有时候是根据饥饿程度。有时候在看自己忙不忙。可在大年三十的这一天,村里人都会不约而同选择在中午十二点开饭。今天廉瑛炒了两个菜,虎子啃了半个馒头就跑了。临走时,他口袋里装了满满的炮仗。像他这么大年纪的孩子,正直爱玩的时候。放炮仗对于他来说是过年众多乐趣中最重要的一个。

    街上已经聚集了好多人,边嗑瓜子边说笑。每一个被风霜和岁月雕刻过的脸上,此时都露出了笑容。那些不顺的事情和生活的琐碎,全都选择性的遗忘。过年,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次忘忧的节日。

    何德才吸着旱烟走来。早有人过去给何德才让了一棵带把的烟过去。此人是何家的后生,同何有福是一个老老爷爷的,常年在外跑,难得回家。过年回家,对他来说,想家的成分不如炫耀的成分多。别人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一会说干这个,一会说干那个。不管干什么,最重要的是他让人觉得他很有钱。大冬天的,穿了一身的西装,梳着一个大背头,头上还摸着摩丝。手腕里戴着金表,嘴里镶着金牙。说话满嘴的南方味道。不知道说成母鸡,一二三说成呀咦狗。对于他这种人,村里人多半是反感,并不是说村里人嫉妒他有钱。现在的双水村和几年前不一样了,不是王天奎回来的那一会,啥都没见过。电视机虽不说家家有,可外地人他们是在电视上没少见了。别说南方人了,就连外国的黑人他们都见怪不怪了。人们是看不起他出门三天就忘祖的德性。所以,当他给何德才让烟时,何德才都没有正眼看他。这让他很难堪,可他的尴尬也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认为这人人们是对他有钱的嫉妒。想明白这一点,他不但不尴尬,反而很优越了。

    何德才领着何姓众人去了一间空房子。这间房子是虎子老姑奶奶的房屋。当年她嫁给了邻村的王家,刚结婚没三天,丈夫死了。由于没有儿子,几年后被娘家人赶出了家门。由于当年虎子的老老爷爷,也就是虎子老姑奶奶的爹是个读书人,他认为女人应给从一而终。即便是丈夫死了也不能改嫁。所以,虎子的老老爷爷就让虎子的老姑奶奶在家里住着,一直到死。她死后,何家人认为这个宅子风水不好,毕竟是一个老寡妇住过的,都不想,也不敢在这里住,慢慢的这个宅子就空下来。后来,何何德才想着把何家的家谱放在这里,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打开房门,一股灰尘迎面扑来。里面结满了蜘蛛网。几个年轻的后生把房间打扫了一遍,何德才把家谱取下来。把今年何家死的人和生的人的名字写在上面。虎子只是站在院子里远远的看着,因为大人们是不让孩子们靠近的。他们认为这是一件及其重要的事情,小孩子在旁边,会影响工作的严肃性。等家谱重新挂起来,虎子就会看到上面的楼阁和大狮子。家谱两边还有对联,上面的字虎子还都认识。左边一行:诗书传家源远流长。右边一行:忠孝为国英魂永续。据说这幅对联是一个县太爷写给何家的一个秀才的。当年他舍身为人,做了一件及其光彩的事情。何家的后人就把这副表彰他的对联当做了家训。

    把家谱挂上,有两个年轻人抬来一张八仙桌。何德才亲自把八仙桌的桌面用抹布抹了一遍,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鸡鸭鱼rou摆在上面。八仙桌的前面还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有一个铁做的香炉。何德才点燃一柱高香。他挥手示意,何有财和另外一个何姓的年轻人把已经准备好有一千头的炮仗点着,噼噼啪啪,响了十多分钟。放完炮仗,何德才烧了几个元宝,然后领着一院子的何姓族人给家谱磕头。磕头也是有讲究的,有十二拜礼和二十四拜之分。

    据虎子说,虽然这两种行礼的方式他是见过并且也跟着做过多次,可要是让他说清楚每一种拜礼方式的细节,他是一点也记不得了。他说这不能怪他记忆力低下,因为这两种行礼方式实在是太繁杂了。这两种行礼方式给他最深的印象就是行完礼,磕完头后膝盖都要破了。虽然说话的内容含有怨言,可从他的表情上,他并没有丝毫的不悦。后来,他又说,其实如果没有那么繁杂的行礼方式,过年的意义就失去了很多,这倒是一句实话。

    磕完头,各家各户的要分开了。然后在三服以内的人家结成一个团体,要去地里迎接死了的人。迎接是不能空着手的。炮仗,香烛,还有白酒。到了地里,依然是何德才带头,先是祈祷一番,无非说是过年了,回家过个年。在地里让你老呆了一年,委屈啦。祷告完,放一挂炮仗,然后又是磕头。这次只磕四个头。由于死了地人都不是埋在一起的,从庄南走到庄北,然后在返回去。回到家时已经四五点钟了。女人们已经包好饺子,在家里等着。男人们则洗把手,下厨房烧火。即便是平日里不进厨房的男人这一次也要做一次饭。把水烧开,等女人们端着饺子下锅之际,男人则又跑到院子里,点着一挂炮仗,在炮仗声中,饺子下锅了。等锅开过四次,饺子熟了。孩子们都知道这时候还不能先吃饺子的。女人从锅里捞出一个饺子,拿到院子里,圆佑一番。天爷爷,灶爷爷,财神爷,关老爷,老的少的,圆佑不到的,过年了,吃饺子了。圆佑完,再用小碗盛几个饺子,给灶神爷,天老爷摆上。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饺子。

    吃晚饭,虎子拿着炮仗去街上完。廉瑛则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首先,她要给天爷爷,灶神爷上香烧纸,然后在各个门口放上棍子,俗称档门棍。放档门棍的理由,有两种说法,一,挡着家里的钱财别跑了。二,挡着孤魂野鬼别跑进自家院子。因为过年了,有后人的鬼魂都被请回家里,没有后人的,自然要在街上游荡了。这也是为何农村人把男孩子看的特别重要的原因。放完档门棍,门两旁还要各插一支香。自家院子的事情做完了,还有拿着香火和纸钱到村东的庙里给关老爷上香。从关帝庙回来的路上,廉瑛一般都要拐到何有发家,何有发家有台电视机,虎子会在他家看电视。廉瑛问虎子还回不回家?虎子说不回去了。因为他要看春节联欢晚会。

    看到十二点,他和何有发的儿子何成会跑到街上放炮仗,十二点了嘛,新年头一天,要放个鞭炮,惊惊晦气。放完鞭炮,两个人就围着村子跑。一圈又一圈,看着各家各户院子里的天灯,闻着空气中弄弄的鞭炮味,虎子就觉得这个年过的实在。到了两三点钟,虎子会跑回家把廉瑛叫醒,该起来做饭了。当然,几年前,虎子还很小的时候,廉瑛告诉虎子过年要早起,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着家门口的春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还要念,春树爹,春树娘,你长粗来俺长长,你长粗来中材料,俺长长来穿衣裳。要连着念上三遍,这样过年会长个大个头。

    起了床,廉瑛洗了手,先给天爷爷,灶神爷上了香。然后烧过下水饺。当然,下水饺的依然要放鞭炮。吃饭前,还要吃三个鸡蛋,喝一碗糖水。这时,虎子是吃不下去的。因为他的心思早放在吃晚饭以后的事情上了。廉瑛也不强求,她知道过年了,好吃的东西多着呢,哪能饿的住他啊。吃完饭,虎子给廉瑛磕个头,廉瑛会给虎子几块钱的压岁钱。然后,虎子再去给他爷爷和他的大爷叔叔们磕头,他们也会给虎子一切钱。等给自家人磕完头,何德才会领着他们一家子的男人,到街上给村里的长辈们磕头。从村东磕到村西。那些村里的长辈们,早就准备好了,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见来给他磕头的也不起来。只是相争性的说几句:磕啥的头,又抓不住,又拿不住的。前去磕头的人则会说一年一个时候。至于为啥要磕头,磕的人说不清楚,受头的人也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这个规矩在这里流传了好几百年,至于何时结束,没人知道。

    磕完头,天也就快亮了。大人们则去打麻将。虎子一夜没睡,现在上下眼皮打架了。他知道,到这里,年已经过去了,他也该回家睡觉去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心里就会有一丝惆怅,就像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喜好的东西慢慢的溜走,自己就是抓不住。后来,他总结说自己多愁善感的个性就是在那时候形成的。或许是吧,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