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俱为蝼蚁
身为掌管议论却不务正业、从不行谏言之事的太中大夫卫青,在得知自己今日无需伴驾后,便直接回到了家中。 庭院中,去病按照卫青教的对敌方法,拿着卫步当靶子,正在仔细练习着,企图有一天可以打遍长安无敌手。一旁是拿住简牍,站在槐树旁摇头晃脑读着圣人之言的卫广。 卫青微笑着走到庭院的一个角落,却见卫长子正看着树干上忙碌不停的虫蚁发呆。卫青也好奇地看了一下,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于是请教道:“长兄,这树干和虫蚁有何不妥?” 卫长子这才转过头来,带着压抑地轻声说道:“今日,是堂邑陈家举家离京之日。” 想到在长安城流传不休的流言,卫青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虽与我们卫家有点关系,但也不可能向传言那样……长兄实在无需放在心上。” 卫长子轻轻一哂,摇头道:“我又岂会为那些事伤怀。只是想到陈家尚有大长公主和中宫,一朝惹怒天颜,也免不了一遭惩罚。” “可若是没有太主和中宫,这次他们就绝不止这么一点惩罚了。” 卫长子低叹一声:“皇权之下,俱为蝼蚁呀。” 卫青一愣,看了看满布虫蚁的树干,这才明白卫长子今日何以有如此雅兴,看着树干发呆。卫青掰下一根树枝,拨弄着树上的虫蚁:“哪怕是蝼蚁,有被蝼蚁所吞食的,也有能平安一生的。卫家能走到这一步,绝属不易,长兄岂能轻易气馁。” “我也只是心有感触罢了。昔日,阿母临终前,将你们交给我。我只想着,若有一天你们能找到良人,能脱离奴籍,能成为庶人,那么我就不算辜负阿母的期望了。”卫长子环视了卫家现在居住的府邸,“可真当这一切如此轻易地达成时,我却希望卫家能走得更远,走得更稳。人心,果然是难知足呀!” “《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何况,卫家现在的处境,的确是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闻言,卫长子也忍不住眉头紧锁:“莫说历代天子宠妾之家,就算是历代皇后父兄,怕也没一个如你我这般,年纪轻轻就从一介白衣,跃居千石高官之位。”想到宫中那个近乎无欲无求的meimei,卫长子实在没有多大信心,“以夫人的性子来看,能让陛下宠多久,实在难说。一旦夫人失宠,只怕……” 这时,卫青和卫长子耳边传来卫广朗朗地读书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卫青喃喃地重复着这段话,言语铿锵地问道:“既然古之圣贤亦能贫贱出生,成就一番伟业。今日我卫青又为何不能一效古人!” 卫长子有些惊愕地看着突然变得意气风发的弟弟,随即笑道:“不管卫家被陛下推向风口浪尖,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们怕是逃不脱成为众矢之的的结局。”卫长子转身看着院中无忧无虑地两大一小,“卫家想要求存,就要有足够的功勋,起码在夫人失宠之前,要得到足以与卫家恩宠相匹配的功勋。你能有此雄心,就最好不过了。” 卫青挑眉反问:“难道青在长兄心中,就只是个安于现状之人?”不待卫长子回答,卫青继续说道,“当日之事过后,青问自己,为何卫家会因出身被人嘲笑至今。昔者,魏其侯和条侯凭借军功,在朝议大事之时,绝无任何列侯和公卿,敢与之亢礼。青不求能有魏其侯那等威风,只希望让众人明白,卫家能屹立于朝堂,靠的是战场搏杀的军功,而不仅仅是君王之恩。何况,历来朝堂内宫休戚相关。若身为兄弟的能立下大功,三姊和小公主在宫中也会好过许多。”想到受点小委屈就会不停撒娇的外甥女,卫青心中涌出一股nongnong的柔意。 卫长子笑着打量了一下卫青,然后换了个话题:“自古功勋不外乎文治与武功。论起来,的确是军功来得最快,最明显。”卫长子拍拍卫青肩膀,“那么,未来的卫大将军,北有匈奴,南有三越及南越,将军究竟欲凭哪处军功成就一世英名?” “吾欲两者俱求,留名青史,可否?”此时并无他人在场,卫青也就没有隐瞒心中对名垂青史的向往。 卫长子大笑:“有此雄心,自然大好。若卫家真能出一名将,他日我就能安心去见阿母了。”见自己这一句话将两人都弄得心情极遭,卫长子再次换了话题,“不说先秦之时的诸多名将,单说汉兴之后,从淮阴侯到条侯,可谓是无一能得善终。战功愈大,君王之心愈难安呀。” “青以为,长兄此言怕有不妥。” “哦?何解?” “淮阴侯、条侯惨死,是因为高祖与先帝觉得储君不足以驾驭这两人。然今上年富力强,而青只比今上年幼数岁,故就算青能立下赫赫战功,也难以对下一任天子造成任何威胁。青以为,青绝不会成为第二个淮阴侯。”
“淮阴侯?你倒是志气不小。” “汉兴数十年,历代天子休养生息至今,已可与匈奴一战矣。青恰逢此盛世,又自认绝非碌碌无为之辈,为何不能立下大志?”卫青远眺北方,信心十足,“昔日淮阴侯助高祖一统天下,百姓遂得太平。青亦愿他日领兵出征,平定四夷,使汉国边境烽烟永不再起。” 此时的子夫,也在温室殿中思索着陈家离京之事。 那日长秋门前的事,在乳媪等人回来后,子夫就已经知道了。原本的满腔怒气,却在得知陈家的结局后,不翼而飞,留下的只有满身的冰凉。 子夫想到的是史书中的记载:李夫人家族被族诛,卫太子一脉仅余后来的宣帝,拳夫人在昭帝被立为太子前就被赐死。还有,汉武一朝如走马灯般换个不停的丞相。 伴君如伴虎!或者说,皇权猛于虎。 子夫不得不再一次幸庆,自己拥有前一世的记忆,因而不曾对手持凤印的椒房殿主人之位有过任何期待;知道自己在史书中的结局,因而不曾对帝王之爱有过向往,更不曾为子嗣之事产生担忧。 只是,卫太子,刘据! 子夫心中一叹:若是可以,她真的不希望这个带着光环,一出生就被汉武帝许以太子之位的孩子出现。如果没有刘据,没有儿子,自己应该成不了皇后;不是皇后,就自然不会成为后来各色女子的敌人。那么,无论是自己还是卫家,都只会成为别人意图拉拢的对象,而不是意欲置之死地的对手。 一想到身边从来没消失过的医女、侍医,子夫对于可以预见的将来,又多了几分恐慌与烦躁。 【关于卫青:当时西汉总体气氛应该是,人人向往建功立业,封侯拜相,而且都敢于说出来,也没人会嘲笑。李广就是例子。个人觉得卫青在这个年纪,不大可能有什么太高的觉悟。向往战场,更多的应该是为了自己和家族。(周总理的事例,是因为那是处于特殊时期。Ps:我一直觉得卫青和周总理两人挺像的。) 关于刘据: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为立禖,使东方朔、枚皋作禖祝。(汉书武五子传)《皇太子生禖》(汉书东方朔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