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夫妻夜话
平阳看到末儿终于随皇帝离开,这才松了口气。 平阳侯微皱眉头看着这一幕,直到皇帝身边的侍从离开后,才让厅中家僮离开。 曹时走到平阳公主身旁坐下,道:“陛下与那女子似乎早已相识?”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平阳神色自然,“三年前陛下还是太子时,曾派人在西市大肆搜寻之事,你可记得?” “就是为她?”平阳侯仍是奇怪,“陛下似乎并未动怒?” 平阳忍不住闷笑:“陛下冒充的,正是君侯你呀。” 曹时这才恍然大悟:“难怪!” 曹时左手微屈,在食案上轻叩几下后,斟酌一二后,才又说道:“此女既颇得陛下欢心,那公主还是提醒陛下几句为妙,免得事后悔之晚矣。” 平阳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善。然,汉兴以来,尚未有东宫干涉天子临幸之事,老太太会破此旧例?” “老太太会不会如此行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窦太主和中宫定会借老太太之势。年初之事,使得陛下权柄尽失,威信扫地。陛下虽有太后相助,然仍需太主母女之力,方可重植亲信,伺机重掌国器。” 平阳点点头:“若陛下与姑姑母女生争执,万一老太太以为陛下怀恨在心,行高后之旧事,岂不糟糕。” “有吕氏灭族血例在前,为窦氏计,老太太断不会鲁莽行事。天子年少得志,有此磨砺,未尝不是社稷之福,苍生之幸。”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平阳语带讽刺,转变话题,“你觉得末儿凭何让天子动情?论容貌,我置于家中之良家子女并无逊色之处。” “主何有此问?”曹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妻子的问题,唯有把话题扯向它处。 平阳一脸理所当然:“自是按天子喜好,再选美人,送于帝前。” “今已有一人,公主不惧众女相争?” “没有我,亦有南宫隆虑,皇考庶女,诸皇姑献美。何况,后宫本是战场。我,只与胜者为友!”平阳凤目微张,“你乃男子,告知我,究竟为何?” “韩嫣及此女俱与帝相识于登基之前,主以此二人为例,恐重蹈覆辙。且此女之宠能否长久,仍未能知。” 平阳白眼一翻:“告知我!”语气已是颇不耐烦。 曹时低叹一声:“其人柔情似水,中有铮铮傲骨。举动之间,极合礼仪,偏又不会让人生出呆闷之感。” 平阳一脸不满:“就这样?” “老子有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天子位尊气盛,唯柔者慎者方是长久相处之道。然帝年少,必不喜唯诺拘谨之人。刚柔之间,方寸难掌。” 平阳低头不语,心中很明白,末儿能得皇弟青眼,实属偶然。这样的偶然,绝对是可一不可再。 曹时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平阳幽幽地说道:“我知道,你虽未明言,但心中定然极看不起我献媚之举……” “时不敢……” “不敢!我就知道,你只是不敢明言……” 曹时无可奈何地看着已显醉态的妻子,却又听到妻子语带悲意:“你以为,此乃我之真心乎?非也,自保尔!昔者,绛主(周勃儿媳)何其得宠,太宗(文帝庙号)仍未因此而赦周胜之之罪也。至皇考继位,绛主处境,更是每况愈下。彼时,我便立誓,当以之为鉴,定助我弟为储君,新皇。然,其后,梁王使人刺袁盎诸臣,皇考大怒,置大母(窦太后)哀泣于不顾。直至大舅(盖侯王信)求情,皇考之怒方暂歇。母子之情,居然比不得妻舅一言。煌煌天家,究竟有何值得信任?有何值得倚仗?” 曹时肃然不语:曹家历经数代而不倒,得益于的便是老祖宗的一句“君恩如水,不得倚仗”。君王喜怒无常,对于臣子而言本属正常,可出生皇家的公主呢?还是忍不住会心寒吧。 皇家子女,出生起就享受着世人一世难以企及的尊荣富贵,失去的也是血脉亲人之间的融融其乐。 有得必有一失,世间之事,概莫能外。 曹时明白,自己的妻子要的不过是一次发泄,无需安慰,只要倾听与陪伴就足够了。 听到妻子提起当年梁孝王之事,曹时不禁想起了绛侯周勃:身为开国功臣,于太宗又有拥立之功,然一朝惹怒天子,亦不得不感慨狱吏之尊。 曹时犹还记得,时年尚幼的自己,听到父亲语带萧条地说道此事,是何等的不解与震惊。 若绛侯世子不曾尚主,若太宗皇帝并非孝顺之辈,得享数代帝王尊崇的绛侯,是否能够得以善终? 绛侯有大恩与太宗尚且如此,若自家有朝一日触犯龙颜,又当如何自救? 大概是从那时起,父亲和自己就琢磨着如何尚主吧。 只是,无论父亲还是自己,都不曾想到过,宣室殿的主人,一代比一代更难相处。 得以尚主,帝之嫡长女,是保障;可和皇家牵扯太深,一招不慎,祖宗家业极有可能就此断送。 虽然不屑这等手段,曹时不得不承认,妻子这招是最有效的。 历代汉帝对宠妾甚是偏爱,若平阳府真能出一位天子宠妾,平阳府少说也能得保两代平安。若其命格够贵,直至中宫甚至长乐宫之主,则平阳府当数十载无忧矣。 若真如此,曹时自认,自己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 平阳睁开眼睛,就看到丈夫眼睛看着自己,只是不知内心到底神游到了何处。 平阳唤来侍婢呈上热水,洗过脸重新敷好脂粉后,才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曹时笑而不答,却赞道:“夫人今日真美!” 平阳一愣,自成昏到现在,曹时似乎是第一次唤自己“夫人”而非“公主”。 虽是满肚子疑惑,听到丈夫称赞自己,平阳仍是很高兴,嗔道:“我以前便不美吗?” “夫人一直貌美胜花,只是在下愚昧,一直不曾发现而已。” “妾怎么觉得,夫君话中有话呢?” 看到侍婢已然退下,曹时长跪一揖,道:“这些年,多得贤妻相佐。时愚昧,至今方才明白夫人一片苦心。” 看到曹时猛然行此大礼,平阳吓了一跳,听到这番说辞,大致猜到,估计和自己酒醉后的言语有关。丈夫终于明白自己的苦心,平阳自然开心。可想到受到的白眼,平阳轻哼一声:“我之所为,皆为吾与襄儿耳。与尔何干?” 曹时依旧一脸感激:“夫妻本一体,襄儿乃平阳侯世子,夫人为自己与襄儿计,即为曹家计,即为为夫计。” 面对脸皮突然变厚的丈夫,平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轻哼一声,把头别向别处,唯有嘴角难掩的笑意昭示了此时平阳的真是心情。 “食不言”。 夫妻俩各自安静地吃着佳肴,平阳突然想起睡梦中一闪而过的想法。思索半晌,理通前后之后,平阳吞下口中的食物,抿了一小口果汁,方道:“我刚刚有个想法,是关于窦家的。” “窦家?窦氏一族两个万户侯,两千石以上高官数人,堪称权倾朝野。今老太太尚在,窦氏自是稳若泰山。” “若一朝山陵崩,又当如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若长乐宫之主变更,朝中当权外戚自当随之更替。” “君以为,老太太可否心甘?” “自是不可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高后权倾天下,亦难保吕氏长久富贵;太宗孝顺,世人难及,薄氏荣华又何曾得以长久。”
“君以为,魏其侯才干如何?” “先帝曾言,窦婴之才,不足以为百官之首。” “昔日,今上得封胶东王,有人欲以前朝旧例,令陛下就国,姑姑言于老太太而阻之。后,皇考久不废薄后而立栗姬,以固太子之位,母后心生他心。时值姑姑求婚遭拒,两人一拍即合。及母后封后,老太太又促使皇考封大舅舅为列侯。而窦婴,先为废太子之太傅,今却为陛下患难与共之功臣。老太太虽专横,却不曾驳过母后的面子。” 曹时并非笨蛋,妻子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他自然不可能不明白:“如此,天子之位无忧矣。老太太极有可能一直在布局,为的,就是示好长乐宫下一任主人,让窦家和下一任天子紧密相连。只是,恕时妄言,武安侯似乎并无容人之量。” “我这舅舅,岂止没有容人之量,明明没有多大本事,却偏偏以为自己才干天下无双,自视极高。窦婴亦是自负之人,只怕日后老太太眼一闭,这两人就要开始龙争虎斗了。” “夫人的意思是,择一家助之?王太后安在,则魏其侯之势必失;然武安侯为人不知进退,恐难长久为天之所容。故,以时看来,两人之势,恐俱难长久。” “我何曾欲助二者之一?” 曹时忍不住有点疑惑:“还有他人?”想到妻子曾言及“只与胜者为友”,若有所悟,“夫人所指,乃今上之新宠乎?” “然。姑姑与今上继位有大力焉,又为中宫之母。我若欲得姑姑昔日同等之富贵,则中宫之主必须换人。否则,就算他日姑姑身故,取而代之者,也只可能是隆虑。所幸中宫尚无所出,又恃仗母族之势,无视帝王尊严。若陛下心有所属,一朝羽翼丰满,新仇旧恨之下,中宫之位必将易主。” “夫人的意思是推波助澜?” “还有煽风点火。”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听到更鼓声,平阳喃喃道:“但愿末儿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公主可要再试探今上一二?”迎着平阳疑惑的目光,曹时继续说道,“若陛下愿意带卫氏入宫,又愿意为其安全思量再三,则此人可助之。” “君何以言之……凿凿?” “汉兴已数十载,然自高祖始,历代俱以金钱锦帛和女子求得北方一夕安宁。自高后受辱,太宗时匈奴烽火甘泉宫,历代汉帝莫不以之为耻,无不意图一朝击灭匈奴。今上年轻气盛,我国修生养息,国力已盛,可与匈奴一战矣。卫氏长兄卫长子,乃我之骑奴,骑射功夫甚佳,于兵法谋略亦颇有天分。若他朝战事起,可为重用。” “卫家次子阿青亦是不凡,前几月随我去建章营时,恰遇一马失控,于是他露了马上功夫,结果就被我那弟弟给看上了。” “卫氏有如此不凡之兄弟为倚仗,夫人为何仍担忧不已?” “末儿出身奴仆,恐遭非议。” 曹时失声笑道:“夫人实在多虑。且不论陈胜王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单高祖与诸开国功臣俱出生贫寒,历代长乐宫之主有哪个是大家出生?别忘了,老太太之弟曾为奴数载,谁敢触老人家的霉头?至于以后,天子当政,宠妾之事,乃天子家事,历代中宫尚且是无能为力,更何况公卿百官。” 平阳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时间,神情中多了一份期翼:“天色将亮,看来陛下兴致颇高,但愿此番算计不会落空。” (吕后那一段可能有些出入,修文时一并更改~~~~ps:为毛我这文越写越往阴谋论方面去了呢~~再问:文中人物的智商没被我写低吧?缺乏阅历,写文就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