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中文网 - 历史小说 - 思华年在线阅读 - 幽人应未眠

幽人应未眠

    这一日是农历二月二十二,天刚蒙蒙亮,枝头的玉兰花还未醒,鸟雀先叽叽喳喳吵闹起来。几个身形高大的仆人踩着露水正在后花园内收拾戏台子。因大夫人爱听戏,何府中倒是养了好几批戏班子,戏台子也打扫得格外勤些。

    戏台位于后花园西南角,面朝假山池后贴花园墙,三面开敞临空皆可观戏。戏台屋面为歇山顶,盖青瓦,四翼角仿徽州传统建筑,雕成高高翘起的马头形。梁柱刻着身穿戏袍的“名角儿”,造型精美,形态逼真。藻井似伞盖撑于戏台内,画牡丹怒放、喜鹊报喜之景。挑檐则是精美的莲花纹悬篮柱。戏台前设观众席,摆着状元桌和雕花座椅。

    正在擦拭桌椅的一名小厮是新来的,十二、三岁的样子,脸还未长开,也没有名字,大伙儿都叫他“新来的”。“新来的”穿着一身崭新的家丁服讨好地对前来查看情况的文成说:“文成大哥,这何府可真气派。瞧这发的一身新衣,老鼻子好看喽。”文成拍拍衣袖,轻哼一声道:“你当这是乡下地主家呢,瞧你那没出息样儿。”

    “新来的”又拿了把扫帚,低头哈腰道:“文成大哥,小的才没来几天,府里情况还没搞清楚。昨儿大夫人身边的芙蓉姑娘突然通知小的们打扫戏台子,我还以为是夫人想听戏哩。今天才听说是府里的二小姐过生辰,我听闻二小姐人长得极美,脾气也好,也就是文成大哥您这样的人,才能得二小姐赏识啊!”

    文成心知这“新来的”是想巴结自己,但这奉承的话倒也十分中他的意,于是更加得意道:“那是必然的。我也不瞒你了,我们大夫人的意思是想把二小姐送进宫里去。”“新来的”作恍然大悟状:“二小姐如此貌美,一定会宠冠六宫的。”

    文成在府里自然有些时日,想到大齐顺贞年时,先帝顽疾突发去得十分突然,储君并未定下来,当年还是王爷的皇上娶了右相之女为正妻,便在右相的扶持下继承皇位,登基时不过刚及弱冠之年,本是王府正妃的右相之女也封作皇后。只是当今圣上一直没有子嗣,先前唯一怀了龙嗣的梅嫔也不知怎的小产了,因丧子之痛过深后来竟有些神智不清了。再此之后,皇帝膝下始终没有一儿半女,以至于右相上书道:中宫失德,不能为皇上延绵子嗣,也未教导妃嫔为皇家开枝散叶,不能为江山社稷而分忧,望皇上责罚。右相虽然明面上大义灭亲,指责自己贵为皇后的女儿,实则埋怨帝王与帝后并不恩爱。皇帝只是一笑而过:“朕与皇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皇后无出,后宫亦无人有出,皇后何罪之有?朕与皇后情比金坚,定会有嫡子的。”加之这几年边境战火屡起,子嗣一事也渐渐不被人提起了。

    “新来的”想到这两年大旱的北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文成突然小声说道:“入宫的事,可别在小姐面前说漏嘴了。”“新来的”疑惑道:“既是入宫当娘娘,这等喜事为何二小姐不知呢?”

    文成冷冷道:“夫人的意思可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你做好你的事情便是。”“新来的”忙道:“放心吧文成大哥,我这等下人,猴年马月能和二小姐说上话呢。”“对了,你是哪地方的人,听你的口音,倒不像是京城的人。”文成突然问道。“小的家在云州。”“新来的”答了一句。“云州?那可真是远的。你怎的到了这?”文成好奇地问。

    “新帝刚登基不久,鞑靼就屡屡侵犯大齐边境,像只土拨鼠一样在云州境内外戳戳倒倒,不得安生。这不,才和朝廷签了休战之约,每年要大齐纳绢四十万匹、白银三十万两。朝廷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还不是从我们老百姓身上扣出来的?我爹在我出生没多久就得痨病死了,我娘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将我拉大,又托了好些个亲戚、受了好些冷言冷语才将我送进府来做个打杂的仆人,混口饭吃。”“新来的”说完,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眼睛。

    “新来的”从小看尽世间眼色,尝遍世间冷暖,说话做事总带着一副讨好之相,想必也是因为吃了太多苦的缘故。文成有些心软道:“你好好干活吧。隔些日子我若能在大夫人面前说上话,便给你指个轻松点的活儿。还有,回头拿十六个大红灯笼过来挂着,今日小姐生辰,要格外喜庆些。”“新来的”听到后千恩万谢过便去干活了。

    到了下午,听雨阁内,晏如也为晚宴梳洗打扮起来了,先在娥眉的服侍下用小竹刷子蘸了盐巴刷了牙齿,用晾好的茶水再三漱口。再用上好的玫瑰汁子洗了脸。娥眉说道:“小姐新换的‘夜容膏’用着可好?奴婢听采芷说,三小姐可不喜用这些膏脂,嫌抹在脸上黏得慌,怎么哄都不愿意用呢。”晏如坐在梳妆镜前,她望着香炉间袅袅升起的青烟,说道:“她吃些大鱼大rou时倒不嫌弃这嫌弃那的。这‘夜容膏’制作繁杂,取白茯苓、白芷、白蔹、白芨、白丁香、白檀、白牵牛、黑牵牛、密陀僧、鹰条的细末十种药材磨粉,再与益母草灰拌合在一起,加鸡蛋清调匀搓丸,阴凉之处晾上半月之余才拿来使用。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美容好物,我那小妹倒好,放她眼中,还抵不上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采芷笑着回道:“小姐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的,也多到三小姐那走动,三小姐最是天真烂漫,跟她在一起呐,木头人都要咧嘴笑呢。”

    晏如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庞和看不见血色的唇,淡淡笑道:“晏和当真是个宝,不知哪位有福气的公子能娶到她。”她嗅着香炉中传来的清新的蘅芜香,眼神飘到了远处,陷入一阵沉思: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过蹊跷,自己心中总有疑惑。自己约了宋公子在今日见面,大夫人便突然办了酒席,随之传话的文起又被唤去采酒,那本是朱管家该打理的事情,怎的这么巧打发了文起去做。若是大夫人知道自己私会公子必定不想明言挑破,免得坏了自己和何家的名誉,只能暗中设局不让自己去赴约。这么说,大夫人是知道些什么吗?大夫人若是知道我中意那竹园公子,必定打探了他的身份,大夫人定是不同意这般姻缘才设法阻挠的,就算不同意,怎么着也应旁敲侧击提醒我才是,她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那天听晏和与采葛的谈话中,并未涉及到自己的婚姻大事,大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还有,大夫人又如何得知自己与宋公子相遇的事情?那日去竹园换衣,近身跟随的只有采葛一人,采葛自幼陪在自己身边,和娥眉不一样,采葛是与采萍、采芷一同被大夫人领过来服侍的。

    晏如正想得出神,娥眉反而以为小姐是担心文起能否将东西带达。于是娥眉悄悄说道:“南园是离何府有些距离,不过文起在申时之前想必也是能赶回来的。夫人本备了些竹叶青和杏花汾酒,还有剑南之烧春呢,其实奴婢猜测,不买青梅酒也是可以的。采葛今日更是奇怪,清早便被大夫人叫去忙活去了。”晏如问道:“娥眉,你是如何进府的?”

    娥眉想起往事,眼里便含了泪水回道:“娥眉不似采葛姑娘一般有福气,是大夫人亲自精挑细选留下来的。奴婢自幼家中贫寒,爹娘为了救生病的小弟,差点将我卖入烟花巷子,多亏小姐出手相助,奴婢才有福气过着现在的生活,小姐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奴婢这辈子也无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晏如又问道:“因我救了你,我便是你的恩人。那若是旁人救了你,你也会报恩别人,是不是这个理?”娥眉抬起头,泪眼朦胧道:“小姐为何这样问?”晏和抿着嘴摇了摇头,深呼了一口气对娥眉说道:“娥眉,今晚有事要托你办了,你且一字一句记清楚了,可别记混了。”

    时近傍晚,天边的鸟群已经渐渐开始归巢,晏如站在听雨阁的后院中,望向大株的梨花树和青翠的芭蕉,再望向更远处的游廊。何府多奢华,重阁巍峨,层楼高起,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多少人向往它的金碧辉煌,而这何府是否真的像外人看到的表面那样和睦融融?而此刻晏如只觉得何府像个迷雾重重的迷宫,像一个装金丝鸟雀的赤金牢笼。

    晏如轻叹一口气,又踱回了自己的听雨阁。她心知今日晚宴非同小可,来往的宾客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家的亲眷,今晚必定是要好好打扮一番,不能让人小觑了何家。

    娥眉知晓晏如此刻在想什么,于是更加马虎不得,用鸡蛋清调着蜂蜜水给晏如敷了脸,洗净了便打上一层薄薄的傅粉,掩盖了没睡好的倦态。娥眉拿了牛角梳蘸了玫瑰花水,一点一点将晏如头发梳柔顺了,让满头都充盈着玫瑰的香气。晏如道:“你去将我那身正红长裙拿来。”娥眉笑着应了:“小姐不说奴婢也会拿那条长裙的,又美艳又大方,小姐穿了必定艳压群芳。”

    娥眉将裙子与今日要佩戴的首饰一一拿了过来,在晏如头上比试着,娥眉虽不如采葛心细手巧,头发的样式却是会的更多些,对颜色的搭配也格外上心些。娥眉洗净了手,轻轻将晏如的头发分成两股,从中取一股再从中分开,上端绕成天鹅颈般的双环髻,髻上嵌入六颗熠熠生辉的蓝色猫眼。余下头发披肩。取了一条水红色折枝花纹的细绸带绕于双环髻之中,系成蝴蝶结,以婴戏莲纹金钗固定,活泼又可爱。

    细软的青丝间再插嵌红宝石蔷薇花瓣金簪和蕾丝嵌绿松石衔银珠凤簪,金丝嵌珠铃兰花流苏步摇在右耳后沙沙作响。再用晨间摘下的蔷薇花朵别于耳后发间,散发幽幽草木之香。娥眉又拿了银鎏金浮雕如意莲花华胜贴于晏如额前,一双嵌宝石兰花蕾形耳坠在耳边摇曳。

    娥眉将青黛放在石砚上磨成粉状,加水调和,晏如的眉毛极细,娥眉便用黛笔画了涵烟眉,将眉毛边沿的黛色向外均匀地晕散开来,既弥补了眉毛过细的缺憾,又让整个面部显得不那么呆板。娥眉又从那雕花象牙筒中取来一点唇脂打在晏如的樱桃小口之上,正是“朱唇一点桃花殷”。晏如望着镜中自己,笑道:“头上千金重的首饰倒是压得我透不过气了。”

    “小姐这般打扮真是好看,奴婢是个女子,却也被迷得神魂颠倒呢。”娥眉说道,取了晚宴穿的衣服过来。晏如换上宽松式荷叶边大翻领对襟窄衣袖有袪曳地正红连衣长裙,腰间系着紫水晶编织的腰带,垂下百条水晶珠链,在夕阳余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宛如波光粼粼的湖面。晏如在如此盛装之下,一张清丽的鹅蛋脸白里透红,颈项纤细,香肩浑圆,锁骨诱人,千万种风情集为一身。

    妆成没过多久,大夫人带着晏和一同来到晏如的听雨阁内。晏和惊叹道:“二姐好美,天上的仙女不过如此。”大夫人虽是带着温和的笑,可晏如却感觉不到她眼里的笑意,心底顿时一沉,慌忙向大夫人行礼道:“女儿这样用心打扮只是不想丢了何家的脸面。”

    大夫人缓缓说道:“今日你生辰,再怎么打扮也是不过的。只是你与你生身母亲长得很是相似,我一见你便想到我那苦命早逝的meimei,若是她能看见你已经出落得如此美丽,心里也是很高兴的吧。”说着便用手绢擦着眼角的泪。晏和忙说:“母亲说这些话做什么,引得自己伤心,二姐心里也不好受。”晏如道:“都是女儿不好,平白惹母亲伤心了。”大夫人道:“晏和说的是,今日是个好日子,我何必提这些伤心的事情。晏和,你陪你jiejie说会话,你大姐也快到了,我去门前迎迎。”

    大夫人走后,晏和神秘一笑,拿出一木匣子说道:“恭贺何家二小姐又长一岁。愿你事事如意,早日为我找个好姐夫。猜猜这是什么好东西?”晏如脸上一红道:“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就知道取笑我,你自个呢?下个月就十五了,还没个成人的样子。谁知你这匣子里装的什么,爬出来一只大蜘蛛可怎如何是好。”采芷笑着说:“小姐本是准备晚宴后拿出来的,憋了一上午还是耐不住性子了。”晏如接过匣子道:“我晚点再打开。”

    晏和问道:“二姐今日想听什么戏?昆曲还是越剧?今日章臻帝姬也来,母亲特地点了帝姬爱听的《牡丹亭》和《梁祝》。我想听那《穆桂英挂帅》。”说着清清嗓子便唱道:“疆场厮杀硬碰硬,未想兵戈出真情。方知路险欲退却,无奈情思牵心境。”

    晏如走至圆桌边,轻抚着果盘上水果道:“不拘听些什么。章臻帝姬今日也来,那章妤帝姬可来?”

    晏和摇了摇头:“母亲并未邀她。”晏如心下疑惑,章臻帝姬乃是当今皇上的亲jiejie,在御前颇得些脸面,大夫人邀请她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既然邀请了章臻帝姬,为何独独落下章妤帝姬?章妤帝姬与当朝七王爷是一母所出,与章臻帝姬关系倒是并不亲近,嫁为人妇后便一直相夫教子,并不像章臻帝姬一般喜爱热闹,隔些时日便坐庄设宴。

    正想着,文起急匆匆赶回来了,急急行了一礼。晏如头往偏殿一扬,示意文起进去说,只留晏和与采葛在主殿。文起轻声道:“我昨日将那书信交予竹园主人,那公子看了信,回了一封,奴才没敢看是什么内容,等您拆呢。”说着递上了信封,晏如慌忙拆了信封打开一看,上面却是一字也没有。又急急问道:“那手帕公子可收了?”文起回道:“公子看到那手帕也没多说,只说桃花绣得很美。”文起想了想又说道:“奴才向那竹园送菜的商贩打听了那家公子是何人许,那商贩说只知道是个姓宋的公子,因为总看见些布庄掌柜在竹园进出,猜着是做着布庄生意。宋公子也十分神秘,为人低调,一年只在竹园内住上春夏两个季节。”晏如想采葛说的倒是实情,只是回了一封无字书是什么意思呢?仔细思索一阵,当下有了主意,甜甜一笑。

    主殿里娥眉却是“咦”了一声对晏和道:“三小姐难道不知,章妤帝姬近日小产了吗?”晏和大吃一惊,摇头道:“母亲只说章妤帝姬病了,并未提她小产之事。”娥眉撇了撇嘴,有些惋惜地说:“章妤帝姬贵为帝姬,原本是被驸马陆远捧在手中护着爱着的,不料驸马大婚后性情大变,整日里沾花惹草,前些时日娶了皇上赏的一名年轻貌美的舞姬作四姨娘。那四姨娘恃宠而骄,竟也敢冲撞帝姬,帝姬一再大度容忍,谁知四姨娘不知悔改还将帝姬气得小产了,帝姬伤心欲绝,这不跑去亲弟七王爷府中静养去了。”晏和惋惜道:“难怪母亲没请章妤帝姬。”娥眉回道:“也难怪大夫人没说,这样的事小小姐少听点才是。”

    见晏如和文起从偏殿里走出,晏和撒娇说道:“二姐和文起说什么呢?还要躲去偏殿,我也要听。”晏如回道:“只是文起说青梅酒已经买置妥当,不说与你听,不过怕是你把我的好酒偷喝光了。”晏和又撅了嘴:“二姐老是笑我。那么多酒我怎么就能喝光呢。”晏和想了想又认真说道:“我们得去赴宴了。今日宾客满座,去晚了,父亲可要生气的。”于是姐妹俩略整仪表起身去了设宴的主客厅。

    天色已暗,厅内点上了明亮的火烛,四周墙壁用红底蓝条纹的帷幕遮住,纱幔低垂,兔毛菊花图案的毛毯铺设于地面,营造出朦朦胧胧的氛围。大厅中央放着一个紫檀花架子,放着新鲜采摘的玉兰、玫瑰、百合、海棠、桃花等花卉,颜色格外绚丽多彩,香气扑鼻。宴请的宾客职衔姓名贴于席上,席上设着真红樱桃儿花纹的靠背,桌上铺秋香色葵花纹桌垫,左边摆一只梅花式洋漆小几用以盛放瓜果,右边放大窠马打球填花的香盒,此时燃着名贵的“紫述香”。

    何国公何正松坐于主位,稍后一点便是大夫人柳氏的坐席,左边是晏姝、晏如和晏和的席位。从何正松右手便开始依次的位置是章臻帝姬、知枢密院事夫人秦氏、宿国公的两位千金、镇国大将军的长女蒋氏、御史大夫的二姐刘氏、兵部尚书的夫人周氏,左手边坐开国候和护国侯家、何国公府的妇女亲眷等人,一时间道喜道贺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更是来了一班舞姬献榙枝舞,晏姝看得起劲,随口念了首诗:“绣帽珠稠缀,香衫袖窄裁。”晏如也接道:“红铅拂脸细腰人,金绣罗衫软著身。”晏和听了,放下手中的一筷子白斩鸡,不快地说道:“大姐和二姐又在念诗了,母亲又要骂我不学无术了。”

    晏如笑着摸了摸晏和的头,心思又飘了许远,自己和宋公子约了戌时相见,此刻酉时已过,心中如何不急,只是脸上依旧挂着平静甜美的笑容。暗自揪心起来,盼望这晚宴能快点结束。

    章臻帝姬突然笑吟吟举起了酒杯道:“如儿出落得愈发标致了,那日听我皇兄说啊,‘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若弱柳扶风’才算是美人。我今日看到这何国公家二小姐,方知我皇兄的意思。”晏如连忙起身敬了杯酒道:“帝姬谬赞了,小女不过是蒲柳之姿,如何能担得起皇上口中的美人之名。莫说别人,就是我眼前的章臻帝姬您,我也是远远不及的。”章臻帝姬似笑非笑,不再言语,将一抹深远的目光投向何夫人。

    晏如此刻心如火焚,心想无论如何今晚也要赴约,得想个法子才是,于是对晏和说道:“小妹,不是说今晚有戏可看吗?我有点想看《长生殿》呢。再不看戏,天色愈发暗了我可看不清了。”晏和一拍脑袋道:“光顾着吃了,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我这就去和母亲说去,来一出你最爱的《长生殿》。”晏如又道:“那我先去换身衣裳,这头上的发簪似有千斤重,戴着它们我实在没心情看戏。”“你去吧。”晏和回道。

    晏如从大厅里退出手心已全是汗水,她唤过采葛说:“今晚的竹叶青酒劲颇大,我有些头晕,你去帮我煮点醒酒汤来。”采葛说道:“夫人早就吩咐奴婢备下了,奴婢这就去拿。”晏如眼中含泪说道:“不醒也罢,左右宋公子拒绝了我的心意,从今夜起我便是个伤心人了。”采葛道:“小姐可不是喝醉了,胡说些什么呢。让奴婢扶您回听雨阁歇息吧。”娥眉见状,便也来搭把手,两人一起将晏如扶进了听雨阁中。采葛把晏如抬至床上,脱了鞋袜,又拆了头饰,才发现晏如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不觉叹了口气。

    娥眉在这时急匆匆跑来对采葛说道:“采葛,大事不好了,今日大夫人特地为章臻帝姬点了出《牡丹亭》,谁知那唱杜丽娘的戏子突然跑肚子了,你知咱大夫人向来不听昆曲的,府中也只有从前的二夫人爱唱。剩下几个会昆曲的不过九、十岁,怎么能唱好呢?这出戏要是唱不好,帝姬恐怕是要怪罪的。你不是会唱昆曲儿吗?快去接应一下吧!”采葛大惊失色:“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我虽自幼习昆曲,可我也有三五年没吊嗓子了啊。”

    娥眉焦急道:“平日里你唱得不是很好吗?怎么关键时刻推辞起来了,快去快去,现在唱的是《四郎探母》,你快去更衣换装吧。”采葛望向床上熟睡的晏如,一咬牙起身道:“那你照顾好二小姐。”娥眉说:“二小姐现在睡着,等她后半夜醒了,我便端些醒酒茶给她便是。”

    采葛前脚刚走,原本熟睡的晏如便睁开了双眼,娥眉赶紧为她换上了准备好的男装,带着文起从侧门偷偷溜了出去。

    “快点快点,让马车再快点。”晏如焦急地催促着娥眉,月亮已经高高挂起,乡间的野道上只听得马蹄的哒哒声和微弱的虫鸣,此时戌时已过,晏如急得满头大汗,她的心好似这马蹄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清晰,她又想起府里老人说的话,十六岁生辰相会的男女,命运是要一生纠缠在一起的,这句话,像是祝福,又像是诅咒。晏如因走得匆忙,鬓角还有几缕发丝未梳上去,此刻粘在唇间也浑然不知,一双杏眼里充满了焦急与渴望,侧脸的剪影似夏夜的花影一般朦胧,纵使身穿男装,也改变不了她倾国倾城的本色。“小姐宽心,我给那唱杜丽娘的戏子不少银两打发她走了,又将那昆曲《牡丹亭》排到了压轴之戏。采葛一时半会回不来。只是,那公子还会等你吗?”娥眉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犹豫着说道。

    晏如说:“我不知道。”他既回了张无字白纸,便是要告诉自己,纸上无话,相见再言的意思吗?我能猜得到,他能等的起吗?

    等马车急急赶到味空亭时,亥时已过了许久。晏如匆忙下了车,让娥眉与文起在亭外等候,自己吊着一颗心上了台阶。在这如浓墨的夜色中,在这微暖的春风中,在这广阔的天地间,穿着白衣的公子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姿,俊美的面容,肃穆的表情,眼底是看不清的深邃。他似冰山上独自绽放的一朵雪莲,孤独而又高傲地站在那儿,透着一种与身俱来的贵气,给人以不可高攀,低至尘埃之感。风吹着他的长衫,他如玉般的脸,拂过他乌黑的发,穿过他修长的指。晏如朝他走去,胸口剧烈起伏着,心已是要蹦出嗓子眼,脸也抹上一种潮红,轻言道:“原来你还在这里。”

    公子淡淡道:“我知你会来。”晏如原本平息下来的心在听见公子的声音后再次狂跳起来,晏如道:“敢问……公子的名字是?”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望向公子,公子沉思了一下,答道:“宋衎。”晏如听到了回答,又鼓起勇气道:“宋公子为人如此低调,可是怕别人因你经商而看不起你?”还未等宋衎回答,她又自顾自道:“我朝一向轻视商贾,若不是与鞑靼签了休战合约,急需银两纳税,朝廷定会严厉打击这些商人。我真是不懂,商人缴了平常老百姓几十百倍的税,却连最起码的尊重与礼遇都得不到?是因为他们有更多的财产吗?可每一个铜板,都是他们辛勤劳动挣来的,比那些拼命刮搜百姓钱财的肥头大耳的贪官好上千倍、万倍。”晏如说完方知自己过于激动,小脸红得像朵山桃花,低声说道:“是我失言了。”

    宋衎眉头略皱,说道:“姑娘此言,宋某也极为赞同。”宋衎又道,低低的声音好似潺潺流水从晏如心中淌过:“商人流动过大,凭借商品贸易能迅速从中集聚钱财,难免对朝廷造成威胁。一来流动人群是征税的困难对象之一,二是,富裕的商贾必定会威胁到官员的地位。”晏如细心听着,心里即使赞同,突然扑哧一下:“你方才的神情,好像从前教我念书的夫子。”

    宋衎淡淡一笑,回道:“与姑娘谈天,十分有趣。”晏如的心又扑通跳了起来,公子的意思是与她在一起很开心吗?她该说些什么呢。正当她手足无措时,听见了娥眉的小声呼唤,她心底一沉,知道该是离去的时候了。宋衎留意到马车边的动静,说道:“时候不早了,宋某送小姐回去吧。”说完便吹了一声口哨,远处本来一匹健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灵而优雅,正是一匹汗血宝马。宋衎纵身一跃,回头对晏如说道:“走吧。”

    暮春之夜,一匹俊马旁并行一辆马车,踏着月色,走在相间的小道上。月光冰凉似水,温柔地散在晏如脸上,乡野间不知名的野花与晏如发间散发的清香混在一起,奇异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之中,使小草也沉醉其中。晏如想着,这路还有多久,她能否永远这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