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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佳人

    “公子。他会记得我不?”这一句话在晏如心中又重复了一遍。采葛细心地为她掖好被子,低声说道:“恕奴婢直言,小姐此话确实不当讲。”晏如红着脸,欲言又止,最终对采葛轻轻说道:“你将蜡烛熄灭两盏吧,有些晃眼。”

    次日清晨,晏如乌青着眼坐在梳妆铜镜前,望着身后的采葛,一双灵巧的手在自己的发丝中来回穿梭,将头发绾成双髻,戴上造型仿真、线条流畅的玉兰花苞花冠,俏丽却不艳俗。晏如今日身披杏色瑞锦纹轻绢的广袖,下穿烟灰色对称形小簇花纹的罗裙,丁香紫的帔帛轻盈当风。小妹晏和一早就来到晏如的听雨阁,准备与jiejie一同进膳。

    晏和今日着朱绿裥裙,加纱质帔帛,戴金跳脱,捧着脸蛋望着晏如梳妆:“小轩窗,正梳妆。早起看着美人描红,真是一件美事啊。”晏如笑啐了一口:“没个正经样儿。”晏和甜甜一笑道:“长姊一早便被姐夫接走了。母亲这两日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父亲又忙于朝政。这两日都没人搭理我。对了二姐,今日夏家的小姐约了我早膳后去瑞蚨祥选料子裁制新衣。”

    晏如回道:“瑞蚨祥新出了几个花样,夏家小姐又是最爱赶时髦的,定是迫不及待拉你去挑些好的。”晏和撅了撅嘴:“瑞蚨祥的料子是不错,上回母亲得的那几匹真红大白花孔雀的锦绣甚合母亲心意,大姐也连连夸赞。我哪里穿的起这样的颜色呢?老气!”晏如笑骂:“母亲好不容易得了几匹称心锦绣,你却嫌它老气。母亲听到了,必定气得胸口更疼了。”

    晏和娇滴滴地撒着娇,摇着晏如的胳膊央求道:“二姐与我一同去吧,我们再去毓成斋和宝源隆看看好不,听说他们两家也进了好些新的料子。”晏如略一思索回道:“我可不去。云棠大小姐回回见了我都摆着个脸,我去了是自讨没趣。”

    采葛在一旁补充道:“三小姐有所不知。上回儿章臻帝姬请了几位官家小姐赏荷,二小姐随兴念了一首诗,众人都叫好。唯独那夏小姐冷眼旁观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小姐读这么多书,可是准备考取状元郎呢?’弄得帝姬脸上也不好看。”“夏小姐性子直接了点,既不喜欢我,我便少出现在她面前便是。”晏如微微笑道。

    娥眉端了早膳上来:两碗鸡丝豆腐脑儿,撒着黄色的榨菜丁、花生碎儿、碧绿的芫荽和鲜红的辣子;两碗红豆薏米粥,配着云州时兴的酱菜,酱黄瓜和酱萝卜都切成细丝;金黄的鸡蛋饼上撒着葱花,可口诱人;又切了一盘薄薄的牛rou片儿,浸着汤汁;最后端来一砂锅火笃冬笋,是将金华火腿与冬笋切成大小均等的小块,文火炖了半个时辰,色泽鲜艳,红白相映,酸脆爽口。

    晏如端了碗红豆薏米粥徐徐喝着:“昨儿吃的素鸡不错。今天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大早吃这些大油大荤的,腻得慌。”晏和夹了块牛rou,蘸了蘸汤汁道:“二姐素来吃得寡淡,所以才这般苗条啊。”等姐妹两用完早膳后,晏和便更了衣,收拾妥当后便挑衣料去了。

    晏如挑了本人间诗词,坐在窗边随手翻阅。才一盏茶功夫又唤来了文起,晏如问道:“府里的吃食都吃絮了,没个新鲜感。你说这京城里有什么好吃的食府?”文起道:“回小姐,京城内有一家和丰楼,请的是金陵和扬州的厨子,清炖蟹粉和松鼠桂鱼乃是一绝。若是想吃正宗的徽菜呢,属春风楼最拔尖,就在鹅鸭桥东,离本府也不远。小姐想吃哪个?奴才这就着人去办。”晏如将手中的书放下说道:“不必了。”

    正是正午,京城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皇城正门宣德楼一直往南有一条御街,街道两旁植花种树,莲荷桃李,五彩缤纷,一到春夏之间,望之如绣。街市划分十分明确,出雀门至龙津桥,便是著名的州桥夜市。有专门贩卖飞禽走兽的潘楼南街、卖汤茶的茶汤巷、卖医药的马行北街,卖家具什物、生活用品的三大门。

    近佛殿前殿后资圣门前,这两块地方卖赵文秀笔、潘谷墨等书画文教用品。尼姑兜售绣作、领抹、帽子等纯手工制品,和尚兜售佛牙、手链、护身符等。著名的小吃有:玉楼梅花包子、曹婆婆rou饼、薛家羊饭、梅花鸭鹅、宋五嫂湖上鱼羹等。酒肆、茶馆、瓦子、成衣铺、棺材铺、当铺、药铺、医馆、马市、青楼鳞次栉比,和丰楼便坐落其中。

    此刻和丰楼来了位面容俊俏的公子,穿着白色双窠云雁纹样的广袍,手握折纸画扇,坠着象牙吊坠。眼如点漆,风流倜傥。小二见来了位贵客,忙献殷勤道:“公子来的真巧。我们和丰楼今日刚送来了新鲜的石斑鱼,还有新出坛的女儿红。”

    那公子的一名家丁答道:“拣你们店里最好的包厢,我们公子爱清净,再把你们和丰楼最好的酒菜摆上。”那小二犹豫道:“楼上的雅间已经满了。公子可否往大厅坐呢?小的这就收拾出一块宽敞清净的地方。”白衣公子皱了皱眉还未开口,那家仆抢白道:“你打量我家公子面生,糊弄我们呢?楼上最东边的雅阁不是空着吗?今日你能服侍我家公子,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说罢从荷包内掏出几枚金叶子,随意拣了一枚扔与小二。

    和丰楼的掌柜在一旁观察了许久,心想:二楼的存香阁一直是被王公子包了,每月总有七、八回来此用膳。可开酒楼做生意,哪有钱财送上门却不收的理儿,到嘴的鸭子,哪能让它飞了?何况这位公子贵气逼人,若是好好招待,以后成了熟客也说不定。

    于是掌柜笑脸相迎道:“这位小哥儿说笑了,你家公子能来我和丰楼,便是我胡某人的荣幸,那是这几日烧香才拜来的好福气。这刚来的伙计年轻不懂事,说话做事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公子楼上请、楼上请。”说着便向小二使了个眼色。

    原来这和丰楼里来的贵客是晏如,只带文起和文成两个仆人。晏如趁大夫人和父亲都无暇顾他,在府里寻了个理由打发了几个侍女,又给采葛留了字条,亲自洗了妆,换了早就备好的男装从府里溜了出来。一路上东挑西看,磨到饭点才赶至和丰楼。晏如在存香阁中坐下,细细打量着这间雅阁:黄花梨木的桌椅擦拭得纤尘不染。大雕木落地屏风上刻着栩栩如生的百花齐放的景色,墙上挂着簪花仕女图的仿画,倒是十分典雅。

    小二刚将餐具摆上来,文成摆了摆手:“去去去,谁知你那碗筷经什么人用过,也拿来给我家公子用。”小二一脸悻悻的表情。文起在一旁摆起了自备的餐具,碟盘碗筷勺应有尽有。此刻晏如笑道:“采葛几个定是急得焦头烂额,我们却躲在这吃香喝辣。”

    文起回道:“小姐明白便好。吃完午膳就回府吧。”晏如嗯了一声作回答。不一会小二又端来了一壶茶和一坛女儿红:琥珀色的女儿红澄澈清冽,酒香浓郁。此茶唤作“深茶”。茶叶取的是武夷茶园里千年古树清明时摘的第一批嫩芽,煮茶的水是从灵龙泉运来的甘甜泉水,微苦的茶配上甘甜的山泉,入口清甜,只有深深品味,才能回味到茶的苦,二者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口感。正因如此,“深茶”在京城内名声大噪。晏如细细品着茶,又将一碟雪花乌梅吃了大半。

    突然间存香阁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文起正欲走出雅阁打探,存香阁的门却被一脚踹开,只见门外一位穿绯色长衫的唇红齿白的公子,一张俏生生的白净脸上画了两条歪歪扭扭的粗眉,嘴上两撇八字胡甚是滑稽。

    只听他慵懒的声音道:“这店小二只认银两,小爷我倒不计较了。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难道你们不知这存香阁已经被我包下了吗?给小爷赶紧走人。”声音沙哑中带着点磁性。他身后站着的两个随从也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店小二在阁外吓得连连赔罪,文起反驳道:“既是先来后到,那公子可知我家公子先来的,更何况这和丰楼也没写着公子的名字吧。”

    那绯衣公子挑了挑眉,衣袖一甩,径直走到存香阁里坐下,将双腿搭在桌上,一副不可一世的地痞模样。文起正欲再辩,晏如在文起耳边附道:“文起,你带着文成和其他闲杂人等出去,再将门关上。”文起见晏如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有治这泼皮小子的好方法,咽下口头的话便照做了。

    绯衣公子眉毛一挑,也挥手让自己的侍仆出去了,轻车熟路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上下打量着晏如,眼神轻佻,四处乱瞟。晏如也不生气,放粗了声音道:“姑娘家家的,张口闭口就是小爷。我倒想知道你是哪家的小姐,这般无礼轻狂。”

    绯衣公子面不改色道:“胡说八道些什么!爷长得是清秀了些,可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儿!你再胡说,小爷我便差人撕烂你的嘴。爷今天心情好不与你多计较,赶紧滚人。”说着不耐烦地喝了一口茶。

    晏如又道:“你虽穿着宽大衣袍,却掩盖不了你的身形,这是其一;你身上女孩家的脂粉味道错不了,发丝间有月桂香气,想必姑娘经常用月桂粉洗头,才有这般香气,寻常男子不会在意这些细节,这是其二;你双耳都有小米粒大小的耳洞,定是自小就打了耳洞。你虽用鬓发遮挡,却总不自觉摸耳朵,说明你心虚,这是其三。”

    晏如以扇掩笑道:“这其四嘛。哪有男子生的这般娇俏美丽。你的胡子都贴歪了。”绯衣“公子”涨红了脸,脱口而出道:“你不也白净得似个小娘子!”说完迟疑了几秒反应过来:“你也是个女子!”

    晏如此刻笑吟吟为那绯衣“公子”斟了一盏茶,换了原来的声音道:“你既猜出,何不坦诚相见?”那“公子”将双脚从桌上移下来,垂头丧脑嘟囔着:“少来这套,明明是你先占了我的好位置。”

    晏如噗嗤一笑:“敢问小姐芳名?年方几许,家住何处。”绯衣公子冷冷道:“你问的倒多,也不问问我是否想回答。”“你当然也可不必回答。”晏如还是微笑着说。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便姓王。十五了。”晏如道:“我比王姑娘痴长一岁,该叫姑娘一声meimei儿。我姓何,闺名晏如。出自靖节先生的《五柳先生传》。我私下揣度着姑娘与我一般,私自外出游玩,姑娘虽然是女中豪杰,但也请姑娘早些回家吧。”

    王姑娘面色不怏道:“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

    晏如心想:当今天下并不太平,一连两年北方大旱,粮食歉收,而朝廷为面对外来游牧民族的侵略,不再实行轻徭薄赋,使许多北方平民妻离子散、苦不堪言。这王姑娘定是因些缘由不得已从家中逃出,为了保护自己,只得扮作男子。

    顿时心疼不已,声音更是放柔了几分:“那meimei如今安置何处?可有什么困难么?”王姑娘眼中多了几分不屑:“天下之大,哪都是家。何姑娘勿要看轻了我,我不是住在破庙里的乞丐。你更不用想着施舍我,我来京中短短一年,已经开了三家布庄。”

    晏如一时敬佩不已,道:“是我多虑了。meimei自强,晏如自愧不如。”大齐虽重农轻商,但如今国内外皆是不太平,官府对市坊的管理宽松许多。一时间商人迅速崛起,尤以徽帮为大,贩茶卖盐,不足为奇。更何况晏如以为,士农工商,都是国家所需要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于是更对王姑娘刮目相看。

    王姑娘把玩着手上的玉佩,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轻狂样子。她肤色净白,睫毛卷翘浓密,眼白处微微泛蓝,精致小巧的下巴之上架着漂亮的高挺鼻子,线条如刀削般利落流畅,凌厉与柔美完美地糅合在一张面孔上。

    晏如从未见过这样立体的五官,她自诩皮肤够白几近透明,谁知这女子比自己更白,脸蛋好似浓郁的牛乳凝结了一般。她呆呆得看着眼前的美人儿,突然想到赞美李夫人的话: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用在王姑娘身上真是贴合恰当。

    王姑娘并不知晏如的小心思,突然说道:“何姑娘貌美聪慧,也并未瞧不起我这样的女子。这顿饭权当我请姑娘了。他日有缘自会相见,告辞了。”说着双手抱拳行了一礼,大摇大摆地走了。

    晏如莞尔一笑,也学她那无拘无束的语调说道:“再会。”门外的小二和文起、文成等人皆是不解,怎的一场矛盾就无声化解了。只见晏如神色坦然,文起与文成自是不敢多言。很快小二端了小二十道美味佳肴。晏如望着最爱吃的水晶虾饺也没了食欲,只夹了几筷便草草结束了此餐。

    晏如下了楼梯正欲从和丰楼出去,突然听到胡掌柜的一声挽留:“公子请留步。刚才有位王公子给您留了张字条,请您过目。”晏如接了纸条道了谢便离开了,留下胡掌柜拿着算盘直嘀咕。

    坐在马车内,晏如展开了纸条一看,上面写着潦草的三个字:王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