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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百足之虫,温汤烹之(上)

    京城的人们都觉得这一年热得格外早,似乎皇帝亲政大典上的大雨才刚刚停下来,处处就已经透出盛夏的浓绿色,无论是槐树上有气无力的知了还是庭院池塘里已经开得恰到好处的粉荷都在提醒着达官显贵和平头百姓们——夏天到了。

    稍稍反应过来一些的众人赶紧掰掰手指头算了算日子,这一算,立刻顿悟了这“反常”的天气——哟,可不是吗,这不知不觉地竟然已经到了六月上旬,一年都跑了一半了,就连似乎前两天还在打地基的城郊的“万国公馆”都早已经有了雏形。

    京城犄角旮旯里的闲人们,这才意识到这同治十二年反常的不是天气,而是国事。

    自从正月二十六日老天爷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一把天火烧了太和殿,圣母皇太后降下懿旨改“撤帘归政”为“撤帘训政”,这全国的官员们上至京城的各路亲王、皇亲国戚,下至各地知府知县,甚至是顺天府里没有品级的衙役都在眼巴巴地盼望着观赏气血方刚的同治皇帝和老谋深算的圣母皇太后之间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母子大战。

    “战争”的“乌云”在紫禁城的上空盘旋了数日,就是一滴雨点都没有打下来过。非但如此,同治皇帝还一改对洋务的憎恶接受了慈禧太后为他选定的新老师,一时间母子关系顺势缓和了下来。

    见此情景,一众似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王公大臣们也多少有些失望,不过托先帝短命的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算得上是两朝元老,这样“暴风雨前的寂静”他们见得多了,并没有因此放弃看戏的兴趣,仍保持观望状态。

    果不其然,年轻人就是冲动,还没过两天,年轻的皇帝突然头脑发热突然自作主张,非得要搬到乾清宫居住,用的借口竟和当年雍正皇帝把寝宫从乾清宫改为养心殿的理由一样——住在先帝住的地方,睹物思人,无限感伤,所以得搬。

    要说这个借口找的并不高明,放在雍正身上还好说,放在载淳身上的确是有点儿牵强,且不说咸丰在世的时候没多少时间关心皇长子,其仙去的时候载淳又只有六岁,记不记得清他爹的长相都是问题,就算真的是父子情深,这养心殿载淳也住了十几年了,要无限感伤也不至于现在才想起来这是他老爹曾住的地方,开始睹物思人。

    但毕竟皇帝是以百善之首的“孝道”为后盾提出搬家提案,连西太后也不没理由提出什么反对意见,而这次同治皇帝也一改以往干打雷不下雨,拖拖拉拉地劲头,说搬就搬,早晨圣旨下去,中午就住进了乾清宫。

    各路官员得到此讯,立马明白了导火索已经被他们的圣上点着了,又激动起来,像古时候盼着郎君凯旋而归的小媳妇一样,三三两两,倚柩扶枢,翘首而望,望眼欲穿,就等着瞧瞧这盼望了大半个月的大戏开眼。

    可红顶蓝袍们侧耳倾听了半天,连脖子都别了筋儿,不但没有他们预想的暴风骤雨,连点聊表慰藉的毛毛雨都没有,甚至皇城之内还有了点儿雨过天晴的气象。

    众人各自心中揣测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各自在宫里的眼线来报,说是万岁爷今年怕是真的转了性儿,搬进乾清宫的头一天晚上就招幸了当初被西太后看定的皇后人选,却被慈安太后以其“多动轻佻,不堪母仪天下”的罪名一票否决,无缘母仪天下,入宫个把月都没着载淳待见过一次的员外郎凤秀之女慧妃富察氏。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擦亮,圣上就紧赶慢赶地跑到储秀宫给慈禧太后这个亲额娘问安。

    当时刚刚二月中旬,大冷的天,国事内务一把抓的西太后自然起不了这么早,迷迷瞪瞪地听见李莲英来奏报说是“皇上来给圣母皇太后问安了。”也不闹不清楚是真的还是自己在做梦,想也不想就习惯性地说了一句“让他候着。”自己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回笼觉一补耗掉了一个半时辰,待慈禧太后醒了天已经大亮了,人一清醒竟把她亲儿子还在等着给她请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看见李莲英魂不守舍几次露出“欲说还休”之态,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有什么挺重要的事儿落下了,一问之下才知道,自己以为是做梦的情节居然是真事儿,大清国九五至尊的皇帝已经在殿外跪了快两个时辰。

    慈禧算得上是女人里心狠手辣的人,但毕竟载淳是她亲生的,对付载湉那一套怎么也不会用到他头上,虎毒尚且还不食子不是。

    西太后这厢闻言那个心疼的,也顾不上李莲英还在拾到她那头最宝贝的青丝,站起身来,头发愣是被扯掉了几根,慈禧太后这会儿也没工夫管她自己日后会不会因为这几根发丝儿秃顶,连照例跑到她身边儿讨赏的小哈巴狗都被她无情踢开,缩在墙角委屈地发出“呜呜”声。

    慈禧一边往屋外走,一边责怪李莲英不会办事,就是她说让候着了,也应该把万岁爷请到屋里来坐着等,哪有让皇帝这天寒地冻地跪在外头的道理。

    李莲英也是倍感冤枉,忙不迭地叫屈。虽然圣母皇太后和小皇帝的关系这两年闹得有点僵,但人家那毕竟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母子,他哪里敢让西太后的心头rou受点儿委屈,就是再不会办事儿,那也不会真就这么让皇帝在外头跪着,要说劝载淳起来进屋缓和等着,那李莲英可不止劝了一回,而且每次都是几乎要把嘴皮子磨破,可载淳就是膝盖里面灌了铅,丝毫不为之所动,说什么,当儿子的跪娘那是应该的,以前不懂事,这次权当是跟额娘请罪。

    一席话把慈禧心里头怎一个“暖”字了得,立马前嫌尽弃,什么乾清宫,养心殿的全部忘在脑后。

    紫禁城里的母子二人和好如初,内外国事,无论大小,必定一同参详,载淳被慈禧太后手把手的调教了几日也是进步神速,今非昔比,让慈禧着实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心想这不愧是她儿子,以前学不好那是李鸿藻那帮人教不好,跟她这儿学,什么不都学得挺快的。储秀宫内温善和睦,其乐融融,气氛更胜从前。

    而此长彼消,慈安太后的钟萃宫开始门可罗雀,载淳就算是每天例行公事地去请安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算慈安太后有意叫住他说几句话,载淳也是找尽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之,解决完了之后还要找慈禧太后原原本本汇报此事,活脱脱就是一个乖儿子。

    慈禧太后这边知恩图报,自己享受胜利喜悦的同时也是打水不忘掘井人,对自己新任国子监祭酒的办事能力大加赞赏,当然帮自己摆平同治皇帝这种功劳不能摆在明面儿上当赏赐的理由,好在由沈哲督建的“万国公馆”进展神速,太和殿这边刚刚把废墟清理干净,万国公馆那边已经能见着个大致形状,其施工速度的确令人惊叹,又碰巧军机处的汉章京还有一空缺,便正好将沈哲补了进去,慈禧太后用自己人向来是舍得给好处的,这品级虽然没升,但军机处实乃大清国之心脏,此职位足以示圣母皇太后之器重,更让一直觉得自己京城空虚的淮系一党顿生如虎添翼之感,大叹淮系后继有人,更相庆贺。

    而等着看这母子二人一决雌雄的众人们,也渐渐发现自己被坑了,皇城内部临时换剧本,愣是给众大臣们演了一出“二十四孝”。而他们中有一个人却明白,这母慈子孝的和谐场景根本就是载淳对她母亲慈禧太后的单方面进攻的开始,在这场政治战争中无语要宣战,令对方不知不觉间被割断咽喉方为善之善者也,而这场足以撼动天下的争斗,则是他一手策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