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病蛊难遏
临近客院,毒堡后院南面一间小楼里,白衣的人执箸端碗的手霍然微微颤起…… 端木孑仙慢慢放下了手中碗箸。 叶绿叶转目看向白衣人,“师父用罢了?” 端木孑仙不着痕迹地将左手垂于椅侧,颔首道:“为师已用罢,你且慢食。” 叶绿叶看了一眼白衣人面前小碗,眉间微拧,“师父今日吃得太少,是绿儿做的饭菜远不如师妹么?”叶绿叶立身便道:“我叫小蓝去给师父重做晚膳。” 白衣的人摇了摇头,宁声道:“只是今日行针过久有些累了,无关饭菜。” “既是如此师父先休憩少许,绿儿撤下晚膳煮水过来给师父沐浴,之后早些睡下。” 端木点了点头,语声温然。“不急,你且慢食。” 叶绿叶端碗几口食罢,不消片刻便已收拾了桌上菜盘碗箸。 叶绿叶将白衣人推至书案一侧,回身沏了温茶过来双手递至了女子手中。“师父先用茶,于此休憩少许,绿儿先行退下。” 白衣人微微拂袖盖住左手接过了叶绿叶递来的茶,语声温宁而清浅,看着她的方向道:“你今日应也累了,可去唤了你大师伯与小蓝几人用膳,之后便也先休息少许,再来不迟。” 叶绿叶只应了一声:“是。”便端起两人碗箸转身退下了。 椅中之人眸中虚无而静,平视着书案前方。 听闻房门开而后阖,步声渐远,下一刻静握杯盏的手猝然一紧,端木孑仙伸手慢慢扶住案沿,俯身低头压抑着气息、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左手颤簌不止。 顷刻间,已面如霜雪。 空茫的眸中沉抑而哀,白衣的人满目不忍,极低地唤了一句:“阿紫……” …… 暑气阵阵被夜风拂散,毒堡后院一隅,水榭亭台,碧叶团团,一池清荷开得正盛,清香怡人。 数名解罢三阙武人墨之毒未受弩箭之伤的江湖中人正聚于此处互道安好、唏嘘感叹,赏荷纳凉之际谈论着日间之事与江湖形势。 正说得义愤填膺、忧患至极时便见一袭青衣人于一旁小径上行过。 相隔甚远众人便皆怔住,而后无不抱拳一礼。高声道:“云萧公子。” 青衣的人面色沉肃,温然垂目一瞬,转向众人抱剑回了一礼。 而后点头示意过,默声往南面小楼行去。 “真是风华绝世……” “这样的品貌与能为……往后不知有多少江湖女儿想要嫁他……” “便是老夫也想把自家孙女嫁予他,便是排在那巫家二小姐下做个小,也无不可。” “听青娥舍宛姑娘道,他手中那把,可就是清一大师当年所用的霜华剑哪。” “可见颇受端木先生器重。” “先生失明多年,汝嫣家后人的样貌可影响不了她分毫,这器重来得可都凭此子的德行与能为……” “听闻此子还未满十八,已如此不凡,来日定将成大器、名满江湖。” “是了是了……” 拐入通往小楼的独径,两侧乔木高硕,绿荫深浓,横枝粗广延伸至小楼前。 风吹叶动,月明星稀。 青衣的人迎面便见叶绿叶端着碗箸大步行来。 “你来得正好,我去给师父备洗浴热水,你去师父面前请安陪侍吧。” 青衣的人肃声而应:“是,大师姐。” 叶绿叶越过他头也不回地行远。 云萧回首望了绿衣之人背影一眼,便又回目,大步朝小楼行去,而后不过数步,纵身一掠而至。 转瞬之间,已立身在小楼门前。 青衣的人强抑心头激荡,握剑的手紧了又紧,目中有掩藏不住的爱喜欣然,似乎是想要沉寂,却在伸手扣门的刹那燃成了烁亮的火簇……幽幽然地、摇曳在了眸光里。 经年岁月里,有那样一个人,离远了会思念;见到了便心喜;想到心便会疼;不见却要疯魔。 控制不住地想要看着她陪着她守候她,却又害怕被她察觉出一丝一毫。 云萧安静地站在屋前,垂目间语声低浅、又静又柔地唤道:“师父。” 月光下,屋内屋外,唯剩他与她二人。 夏风簌簌然地拂过,朗月清风,无限深意。 分明人前人后,皆需敛意;无时不刻,不得谨心。 然而夜深人静时,埋藏在血rou深处那颗寂静而又喧嚣的心,得见她,仍旧是如此控制不住地雀跃和欢喜…… 青衣人抬起的眸中,是沉淀之后浓而不烈、克制之下哀而不殇的万语千言……无限思慕与情深。“师父。” 推门的刹那,杯落之声乍起,咳声倏重。 青衣的人一震。 “师父?!” “呯”的一声推门而入,屋内窗前,白衣的人回目怔怔地望着他的方向。 云萧急步而入冲到了她面前,“师父……” 椅中之人下一刻便已敛目,微低头道:“不必惊诧,只是为师不小心打落了杯盏而已,无事。” 云萧低头,确见案前椅侧,一只白瓷茶碗碎裂在地,茶水铺溢在旁,微微溅湿了木轮椅一侧。 青衣的人松了一口气,抬头来道,“师父可有受伤?” 端木正欲摇头,指间蓦然被人握住,云萧蹲在她面前道:“指间有血,许是被溅起的碎瓷划到了。” 端木眸中闪过什么,却只是不言,而后微微点了头。 青衣的人低头吮去女子指间的血,洒上伤药,细心地包扎过。 抬目间,却见椅中之人左臂上下也有些微的血迹,小而又微,不易叫人察觉。 端木神色微怔本欲说什么,下一刻闻面前之人声息一静,眸光便是一掠。而后椅中女子淡声道:“方才一时急乱欲接杯盏,衣上许也溅到了些微细血,却是无碍,无需挂怀。” 青衣的人望着那些淡而又浅的血点,神色几怔。 “师父……”青衣的人霍然站了起来。 端木孑仙面色仍静。只是束手而坐,语声多了两分沉淡:“师父有些累了,今日多事,你应也累……”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霍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端木不由一震。 云萧看着白衣人的左臂,语声忽然有些沉:“夏衣单薄,师父左臂上许也被伤及了,容弟子为师父查看一下。”说罢目色一凛便欲将女子左袖捋起。 端木孑仙右手拂过,不着痕迹地盖住了左手腕袖,阻了青衣人。“即便伤及也是小伤,无需查看。”椅中之人抬头来望向云萧的目光已多了两分清冷漠色,面色微白,空茫的目中一片虚无沉冷。“为师无碍,你且退下罢。” 云萧立身于她面前,原本雀跃欢喜的心已被不安疑虑所替,眸光微敛,已然蹙了眉。 端木侧首,未再多言,一时恍惚,蓦然又咳了数声。 下时想要敛息,却感青衣之人的气息陡近。 白衣之人一滞,心头微怔,右手立时轻蜷,转指握住了左手衣袖,敛目抑声道:“萧……” 一个“儿”字未及言出,端木孑仙便已震住。只觉左肩一凉,肩颈往下左臂上方被屋外吹来的风轻轻拂过,微微有些冷。 左臂上除了有些微晕染开的淡粉色血迹,便是一惯的纤细凝白,并无什么异处,更无伤口。 云萧看罢,伸手又为女子将白衣拢起,只是指间触及女子左肩,椅中之人才似刚刚醒神过来,却未及说话,便是一声闷哼。 青衣的人面色一肃,便又轻轻抚了抚女子左肩,便见一片淡淡的青紫化开,由浅而深,慢慢浮现在了女子肩头。
“这里可是被梅大哥按伤了?” 椅中之人左臂一颤,下意识地点了头,下一刻回神而醒,眸光便怔。 青衣人已然取来药油抹了一些在女子肩头,而后覆手于其上轻轻将其揉开。 端木觉到少年人的手于肩颈间来回轻揉过,心头微滞,不觉抑声道:“……这些……唤小蓝……亦或绿儿来即可……” 云萧低头看了她一眼。“有何分别,我也是你的弟子。” 端木眉间蹙了蹙:“……终归……男女有别。” “然讳不避医。是师父曾诉与弟子。” 端木一滞。 感受到少年掌心的轻柔与粗糙,心头几分异样。 数次欲伸手阻了云萧揉按自己左肩的手,然右手抓在左腕衣袖间终未松开。久久,便未再言。 云萧揉罢取出白巾为女子将药油抹到之处一一擦拭过,方牵过女子此前被他拉下肩头的衣襟重又拢回,之后转身净了手,又回身来整理女子衣襟。 白衣的人便道:“无妨……” 一言未尽,便觉到青衣的人半跪于地伸手将自己腰间系带解开,牵起衣襟斜领捋过,重又系上。 动作轻柔熟练似是极为寻常,然椅中之人凝目于前,禁不住一脸震色。 云萧蹲跪在她面前,抬眸一瞬,忍不住平视着她,两人正面相对,气息不过咫尺。 青衣的人看着她的眉眼,指间慢慢凝滞。 端木孑仙眸光忽异。 几乎是同时,青衣的人转首侧目,恭顺道:“萧儿将杯碗碎瓷收拾下去,师父稍候。” 言罢将椅中之人往后推开几步,便俯身收拾了地上碎瓷,阖门而离。 端木静坐木轮椅中,怔色半晌,蓦然又咳了起来。 而后低头许久,慢慢松开了握在左手腕间的右手。 掌心于上,女子腕脉一周,几处被银针扎过的细小伤口正一点点渗出血丝来,纤细浅淡,却久不止。 云萧扔罢碎瓷纵身而回,立于屋外,听着房中之人压抑的低咳,握剑的那只手越来越紧。眸光慢慢凝起。 眉间倏拧,急欲伸手推门,只是下一刻霍然听闻唤声,房中之人咳声立止,青衣的人强抑忧急、回了头。 蓝苏婉领着两三人快步行来,微扬声道:“师弟?有几家小姐伤势复发道是十分难受,我去看过却并无异状,怕出差池,故只得来请师父……” 云萧蹙眉:“大师伯呢?” 蓝苏婉柔声道:“大师伯正与巫家之人看伤,难以抽身。” 青衣的人沉眸一瞬,五指紧握,静了片刻。 而后转首向蓝苏婉身后之人,平声道:“家师身体不适,不宜过劳,由云萧代而前往看诊,不知可否?” 几人一怔,忙道:“云萧公子一片孝心,令人感念,我等如何敢强求端木先生……自然是可的,那便不多打扰先生,有劳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默声点了点头,而后转步、与他们一齐踏步而离。 …… 屋中案前,白衣的人静坐已久,左手又见颤然。 抑声咳罢,端木孑仙右手取出针帛慢慢摊开、排列膝上,下一瞬转腕拂指,再度将十数枚银针射入了自己左腕之中…… 但见无形元力于针尖如水漾开,白衣的人抿唇许久,额际沁出一层冷汗。 面色又覆霜雪。 这一日终是至了……元力已乱,病蛊难遏,师父许是无法再护着你了…… 目色哀然,白衣的人久久抑声。 恍惚轻恻,不觉怜疼而唤:“阿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