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桃花醉色
端木闻言微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自然……” 榻边之人便没有再说话,一板一眼地将碗中汤药喂女子喝下。 唇抿一线,眸色淡冷而深。 端木看着他的方向,平静无绪的眸中空茫茫的,淡然而沉静,别无他物。 久久,待碗中药汤见底,少年人将药碗端离。 榻上女子转首望于少年,蓦然开口道:“你的身世……萧儿可有话与为师说?” 云萧立身桌案前,闻言放下药碗的手微一滞,玉白色的小瓷碗滑落案上撞上了一旁的药盅,发出了细微而清脆的“叮——”声。 两人都怔了一下。 青衣的人默然许久,有些茫然道:“回师父……萧儿,记不得了。” 端木眸中微微起了涟漪,明白他言下之意是虽为人指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下却对过往毫无记忆,无法真切感受。 “你幼时的记忆,是为师所封。”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猝然回头,迎上了榻上女子空茫虚无的视线。 目有惊色。 白衣似雪,朦胧而又遥远,女子倚身榻上,面色淡然清冷,眉间几分宁然又几分沉静。 “你的身世、即便长时易容,于外行走见闻,也终难瞒住。为师曾言,倘若你知晓了什么,只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孑仙之徒,其他,都且放下。” 抬头望远,女子目色安然:“彼时、今日,为师皆是此意。” 云萧空立几步之外,震然惊怃,看着女子的目中浮现错杂纷乱。 恍惚一时,少年人轻轻移开了目光。 他原想一如往日,向女子应一声是,只是怔忡一时,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连城汝嫣家满门被灭……萧儿原也是其中之一么?” 眸中浮现悯然,端木孑仙微垂目,轻颔首道:“……是。” “当年……是师父救下了我?” 端木再一次点了头:“纵白是你汝嫣家守护灵兽,是它携你至了归云谷中,因此为师才能救下你。” “师父因何……要让我忘记?” 端木转首看向他,眸光微动,似浅而深……她缓缓道:“便如当年一样。师父只望能倾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云萧怔怔地望着她的眼。 那双过于纯粹,悯然而清冷的眸子,透过他,静望着一片虚无。 似在望他,又似不是。 “我原是……谁?” “汝嫣枭。”端木一字一句道:“连城之主汝嫣绝嫡长子,你母亲名唤汝嫣结衣,与你父亲同是奇血族人,你原还有个弟弟,名唤汝嫣厉。” 不知为何心下涌起无数思潮,分明什么也记不得。 青衣的人喃声问:“他们……都已死了么?” 榻上之人极轻地叹了一声,轻言道:“……应是如此。” 云萧立在原地,恍恍然地望着榻上女子,还想再问什么,蓦然有水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滴落手背之上。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有些仓促地背过了身去。 端木轻怔一瞬,宁声望着他的背影。 心下不禁微疼。 “萧儿,过来。” 抬手以袖拭尽面上水渍,云萧依言走近,立身在端木榻前。 端木孑仙抬手抚上他的脸,青衣的人愣一瞬后,于榻沿坐了下来。 微凉的手掌附在少年人脸侧,端木望着他的眼中温敛而柔和。语声十分清宁:“你幼年逢祸,痛失亲人,飘零至此,孤身一人……师父既已收下了你,便也是你的亲人,绿儿、小蓝她们亦是。”温和的眉眼静静凝在面前少年身上,端木宁然道:“只要为师还在,归云谷便是你的归处。你……匆需如此伤怀。” 少年人只是怔怔地坐于榻沿,望着面前的女子。 眸中繁复又深幽,动容又寂寥。 朦胧的视线中能看到一片清冷的白……安然,却又遗世。 恍恍惚惚,绻绻恻恻。 少年人轻轻点下了头。 屋外轻雪幽幽,一片寂静而萧然的冷白。 默然许久,端木缓缓垂下了手。“你脸上面皮十分精致细腻,极能掩人耳目。” 云萧面色温然:“这是樱罗绝境中时,境中长老所赠。” 端木有几分伤然道:“身为汝嫣氏之后,师父长时央你易容示人,你心下可有不忿?” 云萧回望于她,轻轻摇头道:“汝嫣家无故被灭,至今无人知晓其中因由,师父是担心我的安危,萧儿能明白。” 端木于床榻内侧取出一支长箫,递到了云萧手中:“武帝元年,我曾去往连城告诫日后之祸,你父亲虽未应我离世而避,但将此玉箫托付给了为师……若连城出事,将之交予樱罗绝境亦或汝嫣氏遗孤后人。” 云萧低头看向手中碧玉箫。 端木宁声续道:“此箫应是你汝嫣家世代传承之物,今日为师便将之还于你。” 有感少年人迟疑地执起手中玉箫,白衣女子再道:“另有‘箫语’之技,为师不擅音律,只记得当日于雪岭中曾奏之的那一曲,无力传授你其他,你幼时本已通之,应能琢磨得出。” 蓦然想起雪岭寒月之下,那片隔绝在十步之外的风雪。 和那时涌上心头,挥之不去的决绝苦涩。 是与现在……同样寂然又安然的心。 山有风兮风有音…… 心悦君兮,君无心。 青衣的人握着玉箫的手微微紧了,思及境中之时,默姑娘诉与自己之言:璧玉樱箫是血樱家家主传承之物,历代家主都会好生保管,永远只会给最重要的人。 云萧抬头来看向女子的眼神不由便复杂了几分,蓦然问道:“不知当时那一曲……是何人吹与师父听?” 端木平静地回望于他,默然少许,和声道:“……是你。” 榻边少年闻言倏震……一时痴了。 屋外林间,山风忽静。 女子却并未放在心上,缓然续道:“你汝嫣家灭门之案至今未解,如今你知晓身世,为师不会阻你去查。只是记得不可妄下断言,也需记得,不可轻易将自己暴露于人前,以免于暗处生患临危,却不自知。” 少年似是听清了女子所言,又似并未听清,只是毫无反应。 久久,端木闻他应了一声:“……好。” 女子不觉便一怔,有感方才那一声,与当年他躺在药庐榻上、应下自己约定时的语声,如此相像。 终能忆起,面前之人,也还是那个倨傲狂肆、孤冷决绝的稚子遗孤。 “萧儿……”端木孑仙忽然唤了他一声,却又无言。 “师父。”榻边少年凝望着她,恍然笑言道:“该用晚膳了。”眸中却有水光闪过。 下一瞬,饮竹居外,响起了少女轻扣门扉的声响:“师父、师弟,可以用膳了。” 端木顿了一顿,应道:“好。” 暖食小厅里,紫衣丫头欣喜地摆弄着碗筷杯勺,见得云萧抱着女子走进,忙把铺了厚厚绒垫的木椅拉了开来。“师父师父!坐这里!” 云萧依言将女子抱了过去。 与此同时蓝苏婉将最后几个素斋端了来。 “野菇汤!梅花豆腐!”阿紫欢喜地叫了起来:“还有南乳粗斋煲!青豆萝卜、莼菜羹、笋尖青丝、藕丝荷粉、冬笋玉兰片~”小丫头眼儿精亮,哈喇子流了一桌:“虽然没有鱼和rou,但二师姐做的素斋最好吃了~!” 蓝苏婉横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吃和玩。”言罢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拂衣落坐。 小小的膳厅里,长桌火盆,四角里跃动着明亮的光火。端木有感四周温暖舒适之意,知晓她们将元火熔岩灯也拿来放在了厅里。 “噔噔噔!还有这个呢~!”紫衣丫头变戏法式地抱出一坛酒来。 “这是……我埋在树下的桃花酿?!”蓝苏婉瞠目一时,柳眉轻竖:“你……你怎的挖出来了?师父不喝,师弟又还小……” “哪儿小了?去年我都喝了!”阿紫抱着酒坛嗫嚅道:“二师姐就是小气,小云子明天就要走了还不让他尝尝好喝的桃花酿~” 蓝苏婉被她说的一愣,支吾着道:“我……我也没说不给师弟喝……”言罢转首望向上座的人,小声询问:“师父……这酒……” 阿紫当即嚷道:“师父师父,我要喝嘛~” 青衣少年温然不语。 端木面色和缓,淡淡道:“小酌即可,莫要贪杯。” 阿紫欢呼了一声,当即爬起身来给蓝苏婉、云萧和自己都满上了一杯:“来嘛来嘛~我们一起喝~~~” “你呀。”蓝苏婉禁不住微扬唇,奚落她道:“知道大师姐回来定不会让你多喝,这便挖出来了,小心师姐回了,闻出你一身的酒味来。” 紫衣丫头皱了皱鼻子,扬声道:“才不会呢!师父说了小酌,我就只喝三杯!” “你可说话算数。” “嗯哪!就三杯嘛。” 端木点了点头:“再多便莫要喝了。” 蓝苏婉当即道:“师父都说了,你可不许多喝。” 阿紫吐了吐舌:“才不会呢。”转而抓起筷子夹起一块冬笋片儿放进了端木面前的小碗里。“师父师父,我们喝酒您吃菜嘛~” 白衣女子温然颔首,如以往那般取过离案沿三寸的碗筷,举箸慢食。 云萧坐于蓝苏婉身侧,阿紫对面,不时便被小丫头举了白玉小盏过来轻碰一杯:“小云子你喝呀~这桃花酿可好喝了~~”
云萧浅尝一口,觉出酒中桃花香气四溢,酒味清醇,点头温言道:“确实好喝。” 蓝苏婉听罢眉间生了喜意,也与他们碰了两杯。 暖人的火气散开在四人身旁,厅内的灯火煌煌,晕染出一片迷离而温暖的光。 四人围案而食,面上皆柔和,蓝苏婉与云萧、阿紫都不时地夹些菜放进女子碗中,端木安静地吃下,闻着阿紫喧闹吵嚷的嘻笑声不时扬起。 “要是大师姐也在就好啦~” 蓝苏婉轻笑道:“难为你还念着大师姐,那你可记得你方才喝的已经是第三杯了,余下的,便要留给师姐了。” “啊??”紫衣丫头嘟着嘴去看自己手中的杯盏,“已经三杯啦??怎么这么快……阿紫都还没喝够。” 云萧微微一笑:“冬日里小酌暖胃,贪杯则伤身,小师姐莫念了。” “连小云子都这么说……”紫衣的人嘴巴撅得更高,巴巴地望着一旁的酒坛。 蓝苏婉忽然啊了一声,起身来道:“我说怎么觉得少了什么,果然喝了酒便容易忘事……还有一盘翠玉豆糕呢,我这便去端来。” 阿紫望着蓝衣少女推门出了,小手立时伸向了酒坛。 青衣少年轻咳了一声:“小师姐。” “哼!”阿紫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爪儿。 不多时蓝苏婉端了糕点走近,青衣的人上前为其开门道:“领上落了些雪,二师姐小心莫受了风寒。”言罢伸手为她拂落雪花,阖上了身后的门。 蓝苏婉手中端着糕点,喝过两杯薄酒的面上一团嫣色,如三月盛开的桃花:“谢师弟。” 食桌之上,某人快速伸手麻溜儿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桃花酿。 待蓝苏婉和云萧走回落座,便喜滋滋地端起欲喝。 “你这杯子里,不会又是桃花酿吧?” 蓝苏婉方放下翠玉豆糕,抬头来见得紫衣的人儿笑得太过张扬,想也不想便道。 阿紫一呆,动作忤了:“哪……哪儿是了!二师姐冤枉阿紫啦~!” “真不是?” “不是啦!” “那你拿过来给我闻闻。” 紫衣的人儿便凝住了,圆溜的大眼一转,放于桌下的那一只手弹了一指往四角里一个火盆。 “啊啊,后面那个火盆烧得好高!” 蓝苏婉一惊,当即回了头去,青衣少年起身道:“我去看看。” 蓝苏婉嗯了一声,回头来阿紫已将手中杯盏端到了自己面前。 “二师姐不是要闻嘛。” 蓝苏婉狐疑地看着阿紫,端来一闻,眉间大惑:“你竟是在喝茶?” “是啦是啦,都说了只喝三杯嘛~所以倒点师父的云雾茶喝喝嘛。” 蓝苏婉仍是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小人儿,阿紫像模像样地把茶盏往鼻前送了送,然后一脸享受地仰头喝尽:“好好喝的茶呀~”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是苦的!太难喝啦!! 云萧走回桌前,瞥见上座的人神情有异。“师父?您怎么了?” 端木轻轻放下手中杯盏,眉间似蹙不蹙,神情有些恍惚。 阿紫回头来呆呆看着白衣女子方才放下的杯盏:我的桃花酿!! “师父?”蓝苏婉亦倾身问了一句,女子仍是没有回答。 阿紫忙道:“师父肯定是累了!让小云子送师父回去休息就好啦!”言罢忙凑到女子面前:“是吧是吧师父!” 阿紫周身酒味凑近过来,座上女子神色便更加恍惚,下意识随着她道:“嗯……” 云萧当即转步过来:“我送师父回房。”阿紫殷勤地伸手帮忙来扶。 待得少年人再度抱起女子,蓝苏婉起身为其拉开门道:“师弟小心些。” 青衣少年温然颔首:“谢二师姐。” 蓝苏婉望向他柔柔一笑,想起自己放在折兰居榻上的物什,面上更见嫣然。 两人目送少年沿廊转入饮竹居,蓝苏婉回首与阿紫道:“不知道师弟还过不过来吃了,晚些你把这儿收拾了,我还有事,便先回折兰居了。” 阿紫正忐忑,闻言忙应下:“好哒好哒!二师姐去吧!这儿交给阿紫就好啦。” 蓝苏婉缓步行出暖食小厅,回头来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桃花酿可不许再喝了。” “嗯嗯!阿紫肯定不会再喝啦。” “嗯。”蓝苏婉轻轻点头罢,阖门而去。 紫衣的人儿当即伸爪够向桌上的酒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