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水烛灼仙
其实细论起来,虞思龙的品级真不比祝炎低。地府官员的品级,从低到高依次为“丁、役、差、卒、兵、将、君、帝”八等,与天官“三君、三官、三人”的封号对应,只差一个“老君”级。 地官品级的授予,也与天官一样,主要看修为和功绩。祝炎的修为是金丹期,虞思龙跟他完全一样。两人的修为都已够“鬼卒”级别,不过因为他们不在五方鬼帝、罗酆六天或者鬼门关驱魔平鬼大元帅帐下,不属军职,所以只授予“鬼差”品级。 所以,两人无论修为,还是官职,俱是同等,可谓平起平坐。就算祝炎是酆都差捕司的人,相当于“京官”,可虞思龙还是一地城隍,能够自开府衙,总管一城百姓生死荣衰,也相当于“封疆大吏”了。然而听祝炎跟他说话,却没有几分尊重。祝炎曾说这个虞思龙仰人仙鼻息,赵钱就是因为这个才感兴趣,想过来看看,为自己以后的大计划探探路。这时听祝炎开口询问城中大事,他便就着话头,淡淡地接道: “方才来时,见虞大人的城隍庙香火稀疏,想来大人是为了这事着急,所以顾不上魔国阴谋了?——说来这的确是我们仙官的头等大事,不知虞大人可想出什么法子来了吗?” 虽然已经尽力将语气调整得温和无害,但赵钱知道自己这话还是有点故意揭人短儿的意思。不过他来这里就是想看看类似的情况,又怎么会避讳?他是有大目标的,要修到后天圆满,那么容易?将来赚人计划启动,也难免像这浮梁城一,样触到那些人仙门派的地盘,到时该如何应对,实在需要早作准备。 果然虞思龙听了这话立马拉下脸来——他那张脸是黑的,本来应该跟祝炎一样时刻严肃,但也不知是不是跟人赔笑赔多了,如今面部肌rou活泛得很,可以做出各种官场所需表情来。 此刻他便摆出一副上官样子,冷冷地道:“赵大人初来乍到,就要检视我这城隍是否尽责吗?浮梁城百姓向来安居乐业,无需进庙烧香,赵大人不知垂拱而治,才是你我仙官追求的境界吗?” ——我靠!此鬼脸皮,堪与刘老六相比,我不及也! 赵钱在心里揶揄道。这么轻轻的一句,就能让虞思龙变脸,看来这位城隍爷混得果然不好,而且也不是那种大度人。于是赵钱赶紧施礼赔罪:“大人恕罪。下官只是因辖地内香火动荡,心中焦虑,所以想请大人指点迷津,请大人不要误会。” “哼!”虞思龙不满地嗤了一句,不再说话。 祝炎却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催道:“虞大人既然不是为旱灾着急,也不是为香火着急,那还有什么大事在困扰着浮梁城?说出来,大家一同参详!” 虞思龙立马换上笑脸:“没有没有,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事。——祝大人刚刚说要调用勘查司鬼丁?没问题没问题,对付修罗魔国,是我们仙官的天职,大人要调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好,好。”虞思龙倒也痛快,二话不说唤来一名小鬼:“你去,把那勘查司司丞给我叫来,让他带着鬼丁名簿,本官要点卯!” 那小鬼领命去了。赵钱趁这机会跟另外四个仙官通了姓名,又闲聊两句,却见他们言辞闪烁,分明心里有事。这时那个勘查司司丞到来,虞思龙一句话把他划到祝炎手下,祝炎也老实不客气地跟他下了命令,让他集合勘查司全部八十七名小鬼在城外听候调遣,说有要紧差事办。 安排完毕,祝炎也不跟这五人废话,当下就要告辞。赵钱见状当然呆不下去了,只有一同离去。这五位虚情假意地挽留一番,说了些以后常来之类的话,便把两人送出了城。看他们送行时的脸色,分明是挺乐意两人赶紧走的。 祝炎在城外等着小鬼们集合。赵钱心里好奇,就想弄明白浮梁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想亲眼看看这个“东祈后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于是跟祝炎约定找到那魔国主使的行踪后,在文山里碰面,便告辞折返了回去。 这回他没有遁地,而是穿着那身儒服依旧扮作游学书生,不紧不慢地进了城。 这时已是下午,浮梁城街上人来人往,路边艺人杂耍把式摊、糖果特产小吃店都正在红火的时候。赵钱来到大衍洲一年了都没吃几顿正经饭,此时啥也顾不得了,走街窜巷东瞧瞧西看看先过了一把凡人瘾,直到吃得肚皮溜圆再也吃不下去了,才找到一处茶楼坐在那闲人最多的一层,要了壶好茶自斟自饮,一边支起耳朵偷听众人的闲谈。 能让本地城隍变了脸色的事,百姓们多半也知道;而要从百姓嘴里听着故事,到茶楼闲坐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赵钱抿着香茶坐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哎!那位聂姑娘,还在罗府门前卖身呢?” “可不是!” “几天了?” “快半个月啦!她那老娘拿席子裹着,早就烂啦!原先大伙儿可怜她,还都去看看,现在那罗府门口臭得,根本就站不住脚!也没人去看她啦!” “唉,可怜啊!到底是没人敢买她,罗府那仙人世家,别说咱们浮梁的大夫不敢惹,连城隍爷都不敢惹啊!要说那姑娘也真够有胆量的,小小年纪……可惜了啊!” “哎,你说那事儿,真是东祈仙山那个罗家弟子干的?” “你还不信哪?如今这事儿都传遍啦!这个聂姑娘啊,生来就命苦,她娘本来是罗家的丫鬟,因为长得漂亮,还没嫁人,就被罗家强逼着去伺候一个做客的仙人,结果就此怀了身孕,有了她。这事儿当时在浮梁城还风传过好一阵儿呢,她娘差点受不了言语上了吊,也就是因为有了她,才硬撑着活了下来。一个人把闺女拉扯大,容易吗?娘俩相依为命,可亲着呢!要是没有冤情,聂姑娘能让她娘在外头放半个月不入土的吗?唉……” “是啊!再说,那个罗榕看上了聂姑娘的资质美貌,要带她入东祈仙山,给他做个双修的侍妾,这事儿罗榕自己都承认了,你还不信?聂姑娘本来也没说不答应,只是要照顾病中的娘亲,不能马上跟罗榕走,那罗榕就耐不住性子,偷偷……唉!他们仙人修仙,看破了红尘,咱老百姓却还讲个孝悌亲情呢!你说他罗榕干的是什么事啊?” “这事儿我知道,可是你说罗榕自己承认了?这种害人性命的事他也敢承认?” “他想抵赖也不行啊!他做那事时太不谨慎,被聂姑娘看到啦!——不过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害死了人家娘亲,只说是聂姑娘她娘寿数已尽,再怎么治都没用,他已经去城隍爷那儿查过了。他为了让聂姑娘不耽误自己,才替城隍爷收了他娘魂魄,现在她娘都投胎去富贵人家了,聂姑娘是rou眼凡胎不识好歹,冤枉他啦!——你说这不是哄鬼呢么?咱老百姓是不修仙,可也知道那拘魂收魄是地府的事儿,他一个人仙弟子,收了人家魂魄怎么送人家投胎?” “是啊!这不就是谋害性命嘛?!这也太缺德了吧?就算他是仙人,也不能这样啊!——你不会是瞎编的吧?” “嘿!这话儿我敢瞎编吗?是我们东边邻家王奶奶去看热闹,亲耳听到的!她说当时啊,那罗府大门口停住了一朵云,云上就站着那个罗榕,他说自己要回东祈仙山去了,再给聂姑娘最后一次机会,要么跟他走,要么就自生自灭!聂姑娘哭骂他,他就说人家不识好歹。当时好多人围着看,都听到啦!” “唉,这也太嚣张了。这些仙人啊……” 赵钱在一旁慢慢抿着茶,眯着眼睛听完这一切,心中如飞轮急转。据他这一下午的观察,浮梁城风物人情确实符合它的身份:东祈仙山后院。这座城繁华富庶,然而整个街道上见不到一名衙役兵丁,也没有任何官差巡检,俗世的行政痕迹在这城中淡之又淡;而且城中虽然五行仙官俱全,然而各家门上都不贴门神,所有井沿也没有龙王神贴,一座城隍庙几无香火,仙官的统治痕迹也是淡之又淡。可是,不论走到哪里,耳中却都能听到“仙人”“世家”“东祈仙山”“弟子”之类的词语,城中百姓议论起修士来,也没有其他地方的人那么崇拜和向往,仿佛就是自家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一般。 这是一座与人仙门派关系极为密切的城市,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是那几个血统优秀、子弟中多出修士的仙人家族。这座城市不需要官府,因为家族是规则的制定者;这座城市不需要仙官,因为东祈仙山是它的后盾。这座城市,脱离于天地水三官,脱离于天子诸侯的统治,自成一片小天地,针扎不进水泼不透,是这广袤大地上的一颗钉子,嵌在关键地方。而且赵钱相信,这样的钉子,还有很多。 于是他抿尽杯中最后一滴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城中繁华的地方燃起灯火,还要再热闹一阵。赵钱顺着大路拐了几个弯,来到北城一处深宅大院聚集的地方,在那名声显赫的“罗府”门外站住了脚步。
朱漆大门紧闭,高低六盏大灯笼映得门前辉光一片,然而这般堂皇的地方,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尸臭,让人几欲作呕。 赵钱是地仙之体,又是翻过坟地收过僵尸的,这点臭味他不在意。于是他踏着满地辉光绕过罗府大门前的石狮子,径直走到一方草席上那个蓬头垢脸的姑娘面前。 姑娘跪在席上,倚着石狮子冰凉的底座,一手紧握着一张竖起的白幡,白幡上血字写着“罗府杀人,天地不平;灵石一颗,卖身葬母”十六个字,另一手抓着又一方草席,那草席卷成一圈,尸臭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灵石一颗,卖身葬母——古今卖身葬母的多,但让人拿灵石买的,还是头一个。这女孩,够可以! “你是聂姑娘?” 于是赵钱开口问道。女孩脑袋微微动了动,睁开朦胧的双眼看着赵钱,好半天才聚焦了视线,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你名字叫什么?” “聂……水烛。” 赵钱点点头。右手一晃从坤宝囊中掏出一大碗馄饨,端到女孩嘴边:“来,把这吃了,跟我走。” 女孩朦胧的双眼一下子睁大开来,血丝满布地盯着赵钱。 赵钱不说话,左手一抬扯下那张白幡,冲着天空一扬,然后两指一弹打出一道炎咒符,便见白幡突然凭空烧了起来,明黄的火焰亮了半天,却只烧掉一半,“灵石一颗,卖身葬母”不见了,只剩下“罗府杀人,天地不平”八个字,在夜风中徐徐落下,搭在了罗府高高的门楼上。 女孩忽地从地上跪直身子,怔怔地看着那张白幡,又回头怔怔地看着赵钱,然后俯身弯腰“啪啪啪”在青砖地面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抓过馄饨碗就开始吸溜。 赵钱咧嘴一笑,问女孩:“我帮你葬母,你想用什么棺椁,要葬到哪儿?” 女孩这时已经把大碗馄饨吸溜了一半了,咬着rou馅张开皲裂的嘴唇答道:“棺椁无所谓。地方,干净就行。” 赵钱点点头,又两指一弹,一把火将那裹着尸体的草席烧了起来。女孩吓了一跳,大碗“咣当”一声摔在地上,瞪大眼睛盯着赵钱,赵钱却只静静地看着她。等那火焰熄去,赵钱从坤宝囊中掏出一只玉石盒子来,唤了股风将一地骨灰收进里面,然后封上盖子,递给女孩: “吃饱了吗?我们走吧。” 女孩愣了一会,突然眼中涌出两行泪水,接过玉盒抹了把嘴唇:“没饱,不过走吧!” 然后就见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领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脸的女孩,消失在了夜幕中。 身后的罗家大门前依旧一片寂静。然而实际上,有两双眼睛却一直在定定地看着这一幕,从头到尾。 其中一双位于罗府的深宅大院之中,透过面前飘浮的一张光幕,看到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另一双位于罗府一堵院墙里,目送赵钱和女孩走后,这双眼睛的主人也突然倏地消失,钻入地下往南城墙而去。 南城墙下,城隍庙。 虞思龙眯着眼睛听完小鬼的报告,皱起眉头嘬了嘬一口黑牙道:“这个叫赵钱的土地,什么来头,竟然这么大胆?他就不怕东祈仙山找他麻烦吗?” 那小鬼谄笑着:“多半是年轻气盛不知深浅,让他吃点苦头就消停了。大人不是说他去年才当上土地嘛!” “嗯——”虞思龙沉吟。突然想起了什么,坐直身子问:“去年?……不对啊!去年酆都给咱的公文里提到他了吗?我怎么没印象?” 小鬼继续谄笑:“酆都一年的公文那么多,大人怎么可能都记得。再说,地仙还阳这种事还能搞错?想是大人没注意。” 虞思龙摇摇头:“不对……你,快去找阴阳司司丞来,我要问他话。——不!你让司丞把去年的公文都拿来,我要亲自查阅!” 说着他在心里想道:赵钱你个新来的小官,不知天高地厚,头一回见面就让我下不来台,我倒要看看你的底细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