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雄鸡一唱天下白
构思卡壳，再加上七一期间诸事繁忙，请各位见谅。 —————————————————————— 徐树铮自小号称神童，科举不第之后就不在故纸堆中逡巡，而是转学实务，家中特地延请了教师教授英文及西方学术，因此在当下来说，徐树铮的眼界见识要远远超过常人。 然而到达美国之后，尤其是从西海岸到东海岸的一路上，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却分明让他体会到井底之蛙的难堪尴尬。 洋人的楼都建的那么高耸入云，洋人的衣裳都那么精致考究，洋人的马路都那么宽敞通畅，大轮船、大都会、大火车、大铁路……林林总总都是他闻所未闻，原本以为中国便是世界上的神州圣境，但和这蒸蒸日上的美利坚相比，却如同蛮荒之地。 徐树铮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就仿佛是初生婴儿，第一眼看到广大世界。 尤其是在旧金山华埠，由于美国舆论正在大肆散播华人社区的所谓鼠疫问题，加州卫生部门干脆以防疫为由，一把火烧了偌大的唐人街。而实际上这次鼠疫跟华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徐树铮终于切身感受到华人在当今世界的位置，一种强烈的民族自卑感刺激着他的灵魂深处。 自卑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它可以将大部分人击垮，也能让伟大的人们振奋。 徐树铮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学习。把这光鲜亮丽的一切都学会，然后带回中国去。然而他很快就想到，单单学习知识是没有用处的。 所谓“师夷长技以自强”的洋务运动搞了三十多年，虽然小有成绩，但大清国仍然是砧板上的鱼rou，任人宰割欺凌。如今，朝廷昏聩无力，地方督抚各怀鬼胎，全国上下散沙一盘，别说是自强，就是老百姓想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都不可得。这个时候，哪怕是学富五车，又有何用？ 好容易到了纽约，见到伯父徐云升，伯侄二人自然是感慨万千，好好叙了久别之情。徐树铮知道伯父在海外多年，是个明白的人，因此将一路上的所思所想对他讲了。 “又铮，你这想法十分妥当，不愧是我徐家的子弟。” 徐云升捋了捋胡须，心情十分不错。 “不过，你既然想到了这些，那对于如何救国图强，又有何看法呢？” 徐树铮微微一怔，却没料到伯父居然考较起自己。 “侄儿愚陋，但据我所知，这世界上的列强，如英美德法日诸国，皆是由变法而图强。即便是我中华古国，历史上也不乏先例。无论是秦之商鞅、宋之王安石、明之张居正，无不以变法为图强兴邦之道。所以，我大清欲要强盛，单单‘师夷长技’恐怕难以奏效，必须变法以应时势。” 他略一停顿，沉吟道：“不过，眼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权贵阻碍，若要徐徐图之，则非百年不可成功。然而如今乃是生死存亡之关头，所谓时不我待，必须有立竿见影之良策，侄儿以为，须得下猛药才行！” 徐云升欣慰地看着侄儿，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你想的很明白。不过这一味猛药，你能开得出方子吗？” “侄儿有个想法。” 指点江山的感觉让年轻的徐树铮有些兴奋。 “建立革命军，以武力统一中国，组建强大有力的中央政府，强制推行变法政策。” 出乎徐树铮的意料，这个看似很有魄力的设想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徐云升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好，好，又铮，难得你一来美国就能想到这么多东西。这样，你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有空呢，可以多去找东来谈谈，你们两个都是年轻人，应该能说到一块去。” 徐树铮一愣，怎么又是羽东来？ 初次见面，徐树铮固然佩服羽东来的机智果决，但不论怎么说，毕竟是个七岁大的孩子，徐树铮骨子里的自负让他实在觉得有些不舒服。所以尽管见了面，也算留下了印象，但无论是他还是羽东来，似乎都没有要亲近的意思。 徐树铮此时还不知道，羽东来正在因为多重人格而纠结。他领袖气质的一面希望能够和徐树铮共谋大业，而他记仇的一面则想把这个自大狂碎尸之后丢进哈德逊河去。最要命的是，羽东来的黑暗人格比较倾向于第二个选择。 徐树铮沉吟片刻，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伯父，只怕侄儿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本事，羽少东家如今贵为居委会主任，未必肯轻易接纳。” 按理说，羽东来是徐云升的义子，虽然不改宗换姓，但是与亲子无异，徐树铮怎么着都该叫一声堂弟。他刻意称呼羽少东家，又说出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来，显然是对羽东来这门干亲有些不以为然。 徐云升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那你倒是说说，羽少东家要怎么样，才算是接纳你呢？” 说话声中，羽东来推门走进了正厅，身后跟着沈云香和黄凤林，黄凤林手中大包小裹地提着一堆东西。 徐云升哈哈大笑：“你这个小鬼头，什么时候也学会听墙根了？” 羽东来来到近前，站直身子，冲徐云升微微一躬，这才笑道：“您这里就是我自己家，在自己家里逛逛，怎么能算是听墙根呢？” “你啊，如今变得油嘴滑舌。”徐云升慈爱地看着羽东来，责怪道：“既然说是自己家，又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羽东来笑了笑：“这是上回我去卡内基先生那里拜访，听他说收藏有一本中国古代棋谱，因为知道义父喜欢，就厚着脸要了来。” 他说着从黄凤林手中接过包裹，在桌面上一一打开。 “另外，堂兄远道而来，早上虽然见了一面，却没有正式见礼。我想堂兄是读书人，俗物怕是讨不得好，所以胡乱涂抹了几笔，凑了一副字画，请堂兄斧正。” 徐树铮这边，正因为羽东来刚进门时说的话太过直白、缺乏含蓄而有些生气，但是见到徐云升和羽东来感情亲密，也就不好开口指责，听了羽东来的谦虚之言，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却不必，东来你年纪轻轻，难得能书善画……” 他还没有说完，就愕然见到羽东来直直地走到他面前，两腿一弯跪了下去。 “这，这……” 徐树铮张口结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见羽东来高举着手中的卷轴，朗声道：“仁兄，山水相隔，去国万里，一直难见尊容，今日有幸，得拜尊颜，还望仁兄旦夕指教，请见礼。” 徐树铮这才反应过来，敢情羽东来这是在跟自己见礼，还是古礼。他素来反应过人，这下子回过味来，连忙撩衣跪下，也深深拜了一拜，敛容道：“不料贤弟今天屈尊来访，愚兄实不敢当，本应请返相见，受此大礼更不相宜，谨请谢此厚礼。” 两人再三谦敬，直到旁边的徐云升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徐树铮才终于“羞羞答答”地受了羽东来的拜礼。 徐云升一把年纪，对这些礼节还算是略知一二，而沈云香和黄凤林却压根是看得云里雾里。黄凤林冲沈云香努了努嘴，小声问道：“沈小姐，他们俩这……不是在拜天地吧？” 沈云香皱着眉头，往旁边挪了挪，也懒得回答他，心里想着，羽东来的作为，又岂是你这大老粗看得懂的。然而她还没有发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在心里不知不觉地维护起羽东来。 看到羽东来和徐树铮如此兄友弟恭，徐云升不禁老怀大慰。 “呵呵，东来、又铮，你们兄弟真该好好亲近亲近。来来来，陪我老头子喝上几杯。” 沈云香心思玲珑，转身出门张罗酒菜，黄凤林挠了挠头，也笨手笨脚地出去帮忙。正厅里只剩下老少三人。 徐树铮感觉相当郁闷，明明一开始还想着和羽东来这小子刻意疏离，怎么转眼间就被他绕得称兄道弟起来？ 他却不知道，羽东来前世和他打过无数次交道，对他的脾性可谓是了如指掌。羽东来是何等的见识阅历，自然知道像徐树铮这种城府深沉、偏于阴柔的性子，越是和他来回试探，越是难得真心相待，与其如此，倒不如开门见山，打开天窗说亮话，即便是真的有什么争执，也总是打开了局面。 刚刚在门外的时候，正好听到徐树铮在宣扬什么“武力统一”之类的骇人言论。羽东来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小扇子”（徐树铮善于幕后谋划，在当年有“小扇子”的外号）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刚愎自用，好霸道而不喜王道。 这一笑，反而让羽东来心中茅塞顿开，什么冤啊仇啊，早已经多少年的事情，物是人非事事休，管他娘的。 这么想着，羽东来才算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徐树铮也终于免遭被分尸沉江的厄运。 徐家商号正厅里，一桌精致的小菜让人食指大动，拍掉泥封的酒坛中，时不时地散发出阵阵酒香。 徐云升笑眯眯地拿起羽东来送的棋谱，感叹道：“这可是古物，也难为东来你有心寻找，只是，卡内基先生又是如何得到的呢？” 羽东来的笑容一缓，垂首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不外乎国弱民穷，洋人拿着刀枪走上一番，什么古物的也都被翻了出来。几经辗转，最后流落到卡内基先生手中。” 徐云升脸色微变，再看手中的棋谱，眼神不由得复杂了几分。 一旁的徐树铮也是心中黯然，却不愿伯父继续伤神，连忙打开羽东来所送的卷轴，徐徐打开。 “伯父，你看堂弟的这幅……” 他说了一半，却忽然停了下来。 徐云升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徐树铮正对着画卷发呆。 大幅的画卷上，既无山水草木，也无花鸟鱼虫，只有一只五彩山鸡，昂首挺立，高声长鸣。 在历史上，徐树铮一生嗜好诗文，对笔墨一道极为精擅，只是略看了一眼，就被画中的意境深深吸引。 古代士子相见，讲究“不以挚，不敢见”，意即必须带着真挚的情感才能相见。后来引申成相见之时，必须携带雉鸡，也就是山鸡作为见面礼，“雉”与“挚”同音。除此之外，用雉作为士相见的礼物，也有其中的寓意，《白虎通》解释说：“士以雉为挚者，取其不可诱之以食，慑之以威，必死不可生畜，士行威介，守节私义，不当转移也。”所以说，士人以雉为礼物，是取雉不受引诱、不惧威慑、宁死不屈的特点，来隐喻自己的节cao。 而羽东来所绘的这只雉鸡，羽毛五彩斑斓，红冠昂扬高耸，虽然是寥寥数笔，却显得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在画卷上端的留白处，还以狂草书写了李贺的《致酒行》。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鸣呃。 诗是好诗，字是好字！ 笔势圆转自如，字形狂放雄奇，乍看上去似乎缭乱错杂，再一打量却是细致非凡。书法诗意相互映衬，更显得少年豪气直破云霄。 “好！”徐树铮拍案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