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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养心殿内

    1900年6月初,春夏之交。

    京城郊外,天气乍暖还寒,阵阵北风贴着地皮,卷起细沙枯叶。

    高大的城门口,勤快的农户已经开始日复一日的耕种。

    京城人素来知道“春捂秋冻”的道理,是以夏天一日未到,身上的棉袄就仍然死死地裹着。然而,防得住骤变的天气,却防不住变化莫测的时事风暴。京城的天空,弥漫着诡谲的政治气氛,如同一层厚厚的雾气,黑沉沉的让人心中冰凉。

    尤其是近几个月,郊区的田间地头里,忽然就莫名其妙地多了好些外地的庄稼人,也不知为什么抛了手头的农活,呼啦啦地聚在这里,头上裹着红布条,军不军,民不民,大大咧咧得反倒有些匪气,成天扛着五颜六色的大旗,上面威风凛凛地写着三个大字——义和团。

    “义和团,起山东,不到仨月遍地红。”

    这支队伍发源于齐鲁,转战至直隶,威慑京师,名震全国。在它刚刚冒头的时候,官府也曾几度派兵绞杀,但义和团仿佛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力,居然如同燎原之火,势不可挡。自从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更是连官府也畏惧几分,不但不敢剿灭,据说连王公贵族们都要小心供着。

    贵人们都如此尊崇的贵客,小民们自然更加不敢得罪。因此这伙人横行京城内外,好不潇洒威风。每每见到和洋人有关的事物,便有人挥动大旗,呼喝同伴,一大帮冲上去或杀或烧。这不,据说就在昨天,他们一把火就烧了崇文门和顺承门(即宣武门)外老大一片地方,大火直到现在还没熄灭。

    然而今天一早,一些眼尖的人却发现,城里城外的义和团们不知道是怎么了,似乎有些急躁,没了往日的洒脱气。

    他们更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在宫阙重重的皇宫大内,一件大事正在发生。

    养心殿位于内廷乾清宫西侧,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自从雍正皇帝在此居住后,这里就成为历代皇帝的寝宫和办事场所。

    养心殿东暖阁内,淡淡的香烟飘在空中,让帘子后面那张盛怒的脸显得更加阴沉。

    “好,好,好啊。”

    慈禧太后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她冷笑着向御座前面如土灰的端亲王载漪道:“载漪,你真是先皇的孝子贤孙啊。”

    帘幔前的御座上,面色苍白的光绪皇帝默然无语,似乎正在发生的事情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领班军机大臣世铎、兵部尚书刚毅、直隶总督荣禄、总理大臣奕劻、直隶海关道盛宣怀依次垂首利于御座之下。尽管几人都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但此时此刻,却都是铁青着脸,如同泥塑的菩萨一般一声不吭。

    自打今儿个一早,顺天府有人上报,称在义民聚集的几处总坛,陆续发现以大阿哥溥隽名义发布的伪诏之后,慈禧太后脸上的杀气就越聚越浓。而没过多久,荣禄和盛宣怀二人又火急火燎地先后入宫,更带来了让慈禧忿恨不已的奏报。

    一个名叫羽东来的海外汉人,辗转从别处得到消息,声称上海《字林西报》的一位撰稿人曾经受到朝中某大臣的收买,撰文妄议国事,并有意伪造西洋诸国照会,以此威逼太皇太后归政。

    这可是一件天大的事!

    慈禧太后接到荣禄递上来的信笺的时候,刚开始还没怎么细看,只觉得写信之人倒是有一手好字,端庄可亲,让人看着舒服。然而大致一览,却是愈看愈怒。

    朝中某大臣?谁有这份胆量?谁有这份野心!谁又能得了好处!

    载漪!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慈禧太后面色一点点红润起来,脸上的怒气仿佛一瞬间消散无踪,她软绵绵地对侍立一旁的李莲英道:“传载漪。”

    李莲英心里就是一突,他知道,太后这是动了真怒。

    果不其然,载漪一到养心殿,迎接他的就是慈禧太后的滔天怒火。

    早在进宫之前,载漪已经知道伪诏的事——不知哪个缺德的,直接贴了一份在他家大门上!

    听了慈禧太后满含怨怒的话,载漪连忙跪在地上,大声道:

    “太后息怒,奴才冤枉啊,这件事,这件事它不是奴才做的。奴才就是再不肖,也做不出这种污蔑祖宗的事。太后,您可得相信奴才,奴才一向办事牢靠,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办事牢靠?嘿,你还真有脸说。”慈禧不怒反笑道:“‘六十年来卖国元凶’,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道光爷呢,文宗皇帝呢,还是在说我?你真有本事啊,是不是以为自己的儿子要当皇帝了,想要耍耍威风?好啊,那你把我拖出去斩了,把这朝廷夺了去啊!”

    慈禧这话里已经是带着阵阵寒意,随便哪一句都足够诛人九族。然而深知她脾性的李莲英和荣禄等人却是知道,太后这话说出来,等于是已经嘴软了。

    然而载漪却是吓得是肝胆俱裂,连忙趴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太后老佛爷,这事,这事真不是奴才做的,我敢对祖宗发誓!我可是您的亲侄儿,这事要真是我做的,我非天打雷劈不可。太后,您千万要别信他们胡说!”

    这番话说下来,载漪的脑门上已经磕出血来,慈禧的脸色略微舒缓了一点,但是心底里还是郁积着一股闷气。

    这载漪其实是她的侄女婿,什么亲侄儿之类的不过是套近乎的话,但即便如此,慈禧还是相信,那些个伪诏并不是他派人贴出去的。毕竟只要是在这朝堂上呆过的人,是没有谁会傻到办出这样的事来。

    但是尽管如此,谁又能保证载漪的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呢?

    他的儿子溥隽差一步就能当上皇帝。而一旦溥隽登基,慈禧是必然要继续听政的。谁能说载漪不会有什么想法,将自己这块拦路石给搬开呢?载漪这个人,慈禧是心里有数的,他为了让儿子登基,可是连弑君的事都做得出来。他既然敢杀皇帝,又会不会顺便杀了太后呢?那封信上不是说了嘛,他收买了洋人的报馆,弄出了一份假照会。

    假照会上只有四条要求,但就是这四条要求,却让慈禧怒不可遏。

    尤其是其中的一条——归政于皇帝。

    谁知道他是借此逼自己和洋人开战,还是打心眼里就有这么个念头呢?今天叫她归政于光绪,明天就叫她归政于溥隽!

    慈禧心里盘算着,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呸,你还算是个束黄带子的皇亲,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说街上的伪诏不是你传出去的,那哀家问你,当初那份假照会,难道也跟你没有关系吗?”

    骤然听到“假照会”三个字,载漪就仿佛被雷劈了一样,脸上倏地一僵。

    “这,这,奴才不知。”

    “大胆!”

    慈禧敏锐地捕捉到了载漪表情的变化,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场就勃然大怒。

    “狗奴才,你还狡辩个什么?明明是你做的,想要我们孤儿寡母和洋人开战,到时候你就能顺势夺了这江山!”

    载漪也是被逼得急了,一时沉不住气,早早地露出了尾巴。

    其实这件事他还真有些冤枉,假照会固然是他弄的,但收买《字林西报》撰稿人一事却是扯淡,他不过是把洋人报纸上无法无天的评论收集起来,当做照会递给了朝廷罢了。因此照会固然是假的,洋人却未必没有这么想过。

    他跪在地上,梗着脖子道:“太后,这件事的的确确是奴才做的,但奴才也是为了咱大清朝,为了天下百姓!奴才敢说,自己没做什么荒唐事。”

    载漪却不知道,他自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索性光棍地认了,却让慈禧完全想到了岔路上。

    此时此刻,慈禧心里已经认准了载漪的意图,原先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信任,早已经烟消云散。

    不过慈禧执政数十年,深藏不露的功夫却不是载漪能比得了的。她想到如今皇宫内外尽是些所谓的义民,大半都和载漪有所牵连,眼下翻脸可不是什么好时机。如今之计,只有和载漪党徒巧为周旋,暗中接触一下洋人,看看是否能有些转圜的余地。

    义民还有洋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可惜,大清朝已无可用之人,不得不和这些山猫野兽打交道罢了。

    慈禧太后心中暗叹,嘴上却是另外一副语气。

    “载漪,你是不是以为哀家老糊涂了,可以任由你们欺负了?”

    载漪听到她语气减缓,以为风头过了,连忙腆着脸抬起头来,“太后,绝无此事,奴才等对您一直以来都是忠心耿耿的啊,请太后明鉴。”

    慈禧不屑地冷哼一声,软绵绵地说道:

    “哀家告诉你,这大清还是皇上的大清!你和你的儿子最好都给哀家安分着点。此刻国难当头,哀家暂时不跟你计较,如果你们还不知收敛,非要做那乱臣贼子,哀家定会让你们尝尝家规国法!”

    这两句话虽然说得重,但听口气不过是例常的敲打,至少东暖阁内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只有直隶总督荣禄暗暗地叹了口气,有些怜悯地看了载漪一眼,心里知道——这人完了。

    载漪诺诺连声地答应着,直到慈禧吩咐一声下去吧,这才又叮叮咣咣地磕了几个响头,弓着身子退出殿外。

    慈禧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有些乏了,诸大臣见状赶忙叩首告退。

    光绪皇帝依然是神态恍惚,如在梦中,待到身旁的小太监来“请”,这才长叹一声,低着头走出了东暖阁。

    等众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李莲英却小步跑了出来,轻轻地拽了两下荣禄的袖子。

    荣禄心里有数,慢慢地落在众人身后,然后装作和李莲英寒暄,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养心殿内。

    此时殿内只有慈禧一人,她面前的那块帘幔也被撤了下来。见到荣禄进来,慈禧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荣禄小心翼翼地在位置上坐下,静静地等着慈禧发话。

    良久,慈禧似乎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嘴唇,有些苦涩地对荣禄道:

    “载漪居心叵测啊。”

    荣禄心里虽然早有计较,但是听慈禧说出口来,还是忍不住心里叹息。

    年初的时候,正是这个载漪,被慈禧倚为心腹重臣,要不是洋人拦着,差一点就把他的儿子扶上了皇帝之位。然而事到如今,却是一下子成了慈禧的眼中钉rou中刺,必要除之而后快,起因却只是一封海外遗民的书信。

    嘿,伴君如伴虎,千百年来又何曾有什么例外呢。

    荣禄心中感慨,脸上却是毫无表情,只是淡淡答道:“太后圣明,只是如今义和团尾大不掉,不好加以处置。”

    慈禧点了点头,“仲华,你向来是有见识的,当初你说对义和团不易纵容,是哀家不懂得纳谏。”

    荣禄哪敢让慈禧认错,连忙接口道:“太后目光深远,所谋的是国家大计,自然不是奴才能够明白的。”

    “目光深远?呵,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

    慈禧疲惫地挥了挥手,不让荣禄继续说下去。

    “说这些也不过是白说,现在义和团羽翼已成,京城内外已经不是你我说的算了。洋人在天津又闹得厉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打到这皇宫大内。仲华,你说如今这局面,却该怎么了结?”

    荣禄摇头苦笑道:“太后,恕奴才说句胆大包天的话。朝中现在内乱不休,地方上人人暗怀鬼胎,实在是没有可用之人。这局棋,已经是一局死棋,咱们只能在边上看着,是压根也没办法掺和喽。”

    慈禧猛然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荣禄,似乎想从他熟悉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然而荣禄却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的眼神,自顾自地说道:“现在一切都要看您。义和团和洋人,您究竟要选哪一边了。”

    东暖阁里,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没有一丝声响。

    过了好一会,慈禧才长叹一声,收回了尖锐逼人的目光。

    “我选的,是大清朝。”

    她仿佛一个最平凡无奇的老妇人那样,眯着眼睛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