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呆滞的杀手

    之所以说拙劣的演技，是因为谢神策早已看穿了这两拨人的一唱一和。净末与小丑，逼真程度直逼晋都最好的戏台班子。

    五里大槐树，没有谢神策神往的那种打虎二郎与卖人rou包子夫妻“大树十字坡谁人敢过”的意气豪侠，他们只是一帮吃rou吃人绝不吃素的，偶尔做不干净买卖的江湖人。

    正面是镖师，是侠义绿林豪杰，反过来，就是吃人不吐骨头随时准备亡命天涯的杀人越货者。

    这种武人，山西道不在少数，至于在武夫横行的关外道，就更多了。

    也难为他们了，这一路上跟了几十里，还能如此耐心的编织这样一出英雄救美的剧本来演，不得不说这帮粗人，如果需要，心思也是能够细腻一回两回的。

    只是......这种细腻，你可以用他去调戏小娘子，去欺负落魄书生，甚至可以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这都不关我事。

    ——可一旦你用在抢我老婆这件事上，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既然不对，就要付出代价。

    于是在一帮两伙人拔出明晃晃的刀子，好似下一刻就要火并的情景之中，谢神策咳嗽了一声。

    “各位豪杰，为了小生的一些事，根本不值得这样大打出手......这样吧，小生略备银两答谢赔罪，诸位大侠之间的仇怨春风化雨无痕了去怎么样？”

    最冲的年轻人大声喊道：“不行！这件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在我的地盘上，哪容得下他们放肆？你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他们不怀好意，某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谢神策一窒。

    这是我的妹子，然而此妹子非你以为的彼妹子，她我的老婆。跟你可没关系。

    至于得逞......你都说得逞了，那么是不是接下来你会被他们打败，然后你找出你背后的“大势力”，营造出你是浪迹天涯的世家公子，拔刀一怒为红颜，然后折服佳人，抱得美人归？

    如果是的话，我建议你最好加上几段悲伤的情史。当然，如果你能有些沧桑颓废，再有那么一丝看破世事红尘的意思在里面，就完美了。

    谢神策在心里这样想到。

    然而王解花是王解花，从这样的故事长大的。这样的手段，她也是见惯了王逵王钟们使用的。

    她就是淮扬道乃至大晋首屈一指的门阀嫡女，莫说你装出世家大族子弟的模样，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子弟又怎么样？难道很有钱，家里大的能装下一片湖？

    谢神策心里好笑，脸上却是有些焦急，于是说道：“小生人生地不熟，这样激烈的江湖群战是见不得的，唯恐唐突了英雄。各位大侠还是各退一步吧，好歹莫要弄出了血、搞出了人命。”

    醉酒的汉子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他最忠心的手下可不愿意就这么算了。

    虽说汤大侠死了他们都有机会上位取而代之，但毕竟汤大侠没死不是？他身后还有官府不是？

    老大被打了，小弟岂能独善其身？

    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名为首的人站出来，刀尖指着对面人的鼻子说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今儿必须见血！”

    于是人们哄闹起来，高喊着“打打打”“杀杀杀”之类的话。

    往来的客商与镖师都不是糊涂人，今天这件事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有人精心谋划额，对象就是这对兄妹。

    嗯，兄妹。

    “姓汤的不地道，这戏唱的有些过了。哎？他晕了。”

    “他不地道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能不过么？你看姓汤的这幅样子，三魂七魄去了两魂六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没两三个月是好不了了。”

    “年轻人下手太狠，本就不留余地，也不怪他们做的过。”

    “这年轻人扎手啊！”

    “不错，然而，他们怎么不收手呢？”

    “这事有古怪，几位兄弟，我等且看着，不要出手。”

    “呵呵，不出手便不出手，但是我们可以让他们出手。”

    “你是说......造势？不错，不管年轻人什么来头，不管姓汤的有什么后手，只有打起来了才知道。”

    “只是可惜，姓汤的看不到喽......”

    两三个小团伙，几位当家的在窃窃私语，估摸着今天这件事情背后可能隐藏的阴谋，就准备行挑拨之举。

    汉子们在外面、在人前都好面子，像韩信那样甘受胯下之辱的人实在不多，于是两方人就有些红眼。

    都是自家人，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姑娘，不至于兄弟之间拿着刀子相互砍。

    然而这种情况，老大被人放倒了，先前又放了狠话，一定要打，此时被众人一阵撺掇，便骑虎难下了。

    总不能说我们是一伙儿的在演戏呢然后不打了。

    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周围又不是没有明白人，有过节的此时正好报仇，哪里肯放过他们？

    这便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谁特么知道谢神策会一脚将老大踢个半死？

    突然，有人记起，还有这么一茬儿——谢神策是个猛人。

    然而这样一个猛人，在牛叉之后就是一副这样的懦弱嘴脸，竟让人下意识的忘了片刻前他的厉害。

    说今天一定要放血的人后悔了。

    ......娘希匹，一激动，就忘了。

    “既然两位大侠都不肯收手......那么在下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想法，快说！”

    “吞吞吐吐，不算好汉！”

    谢神策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自一出现就要处处装好汉的冲动汉子，说道：“大规模的械斗，各位兄弟如果带伤，那肯定是不好的，说不定还会引来官差，到时候就麻烦了。不如......就你们两个代替所有人决斗吧。”

    谢神策说完，周围人都愣了一下。

    随后有人高声叫好，表示支持。

    有人叫好，有人便在心中怒骂。

    这叫什么主意？这是避免大规模械斗的好主意么？这是让我们两个人打给你看，表演给其他人看呐！还说的好听，叫决斗！

    你是想我们将对方都捅死么？！

    两名为首的人面色极为难看，不肯说话，更不会有动作。

    于是周围发出了嘘声。

    他们各自的身后，有忠心的小弟愿意为他们分忧，却被他们拒绝了，而且不许他们暗中做手脚。

    这算是被逼到了绝路。然而这个绝路绝对不仅于此。

    一定会有一些人将这成大阴谋，然后污蔑他们五里大槐树的好汉，再加上如今眼前这样的戏剧性反转，传出来之后，他们肯定会被人嘲笑很多年。

    弄巧不成反被捉弄......

    一定会被嘲笑很久，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到现在，这就是一个笑话了。

    两名被谢神策点出来为了“避免手下兄弟伤亡而勇于牺牲自我”的好汉，在众人的嘘声与挑拨中，竟然渐渐的走到了对方面前，随即拔刀相向。

    谢神策微微一笑，准备看好戏。

    两人不得已，便要假戏真做的打，然后真打假打的打一场，想着好糊弄过去。

    于是两人的刀碰在了一起。

    于是两人便大了起来。

    不断地有人喝彩，姑且不计较是真心喝彩，还是喝倒彩，总之从欢呼声中能够听出，两人打的是很精彩的。

    “真精彩，虽然美感比不上那些戏子，但是真刀真、枪的来，还是别有看头。毕竟是常年刀口舔血的汉子，手底下的功夫到底扎实些。”

    谢神策瘪了瘪嘴，说道：“什么玩意儿，有功夫不去想干些事业，净弄些歪门邪道，再好的功夫，于百姓无义，不能用来保家卫国，都只是戏子。至于强健体魄，不过是不敢承担责任的最蹩脚的借口。”

    王解花早已从谢神策之前的挑拨之中看出了这两拨看似对立实则一伙的人，打的就是自己的主意，自然不会同情。更何况她不是什么都不懂，一些江湖上的表面光鲜正派内里藏污纳垢，她多少知道一些。

    于是她也鄙视那些人，一笑置之。

    而在说话间，在众人看热闹间，两人便不着痕迹的往后撤。

    正在“激烈”打斗的两个人身上沾了一点儿血，多少就有些血性了，也更用力了。

    周围的人看的也更精彩了。至于在打斗开始就将汤大侠送进客栈休息的两个人，此时都出来，围着观看。

    看热闹的不尽然都是没有脊梁的奴才，也有真伤心却不得施以援手的人。

    旁边的小弟们，就是这样的人。

    两人渐渐体力不支，力道失去了控制之后，招式便很难收放自如，于是两人身上又多了些轻伤。

    周围的人看的更起劲了，毕竟这样的人，是不会经常免费给你们表演的。而且还能演的这么逼真。

    谢神策与王解花渐渐退至人群边缘。

    那边的打斗进入了尾声。可能是一个人认输，也可能是一方“制服”另一方，总之逃不过“打不打不相识”的戏码。

    在谢神策与王解花退到最外层的时候，两个人果真已经在握手言和了。

    谢神策微笑招手。于是其中一个神色愕然的人，胸口就忽然绽出一朵红花来。

    不是魔术，也不是真的花朵，那是强劲的短弩射穿人的身体之后，弩箭上的血槽造成的放血效果。

    这支弩箭，自然是谢神策抬手间施放的。

    连周围的人都知道这些人有问题，可能布了一个针对他们的局，谢神策又如何看不出来？

    有些紧张，老大重伤之后又有些茫然，最后的狠厉，都成为谢神策看破他们的线索。

    细节能看出很多东西。比如谢神策就从不集中的眼神中看出了紧张，手脚频繁的习惯性的小动作也能看出内心的不平静。至于迷茫和狠厉，在汤大侠重伤退出战场之后，就很明显了。

    显然是准备隐忍一时，然后找自己算账，找回场子。

    能忍一时之羞耻，这样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即便他们在谢神策看来真的只是一群很简单的人，却仍然不能让谢神策收起立即杀死他们的决心。

    血花绽放，随着另外一人的中箭，周围围着的人连声呼叫，作鸟兽散。

    “杀人了！”

    “妖术啊！”

    “快跑啊！”

    “救命啊......”

    客栈乱了。

    谢神策抓起王解花的手，便向客栈后方马厩跑去。

    那里有他们的马，还有衣衫细软。

    人群始乱时，或者更早一些，那朵血花从汉子胸前绽放之时，有人也开始行动了。

    像是一只大鸟，从树冠上俯冲而下，小王将身体力量发挥到了极致，手中的双尖短、枪一挥，便朝着谢神策杀来。

    谢神策推开王解花，从厚实宽大的袍子下抽出狗腿，勉强与小王对了一记，虎口发麻。然而借着巨大的力量，谢神策也抽身急退。

    王解花趁乱杀出重围，为谢神策开辟出一条逃跑的道路。

    客栈就这么大，二十来人无头苍蝇一般的跑，其实只要冷静一下，也算不得能够混淆视听。

    只是谢神策善于利用这种混乱，几个辗转腾挪，小王落地之后，眨眼间便没了谢神策的踪影。

    然而小王不着急，他能够让这一代有些势力的江湖人帮他做这种事，就已经想到了这帮认钱不认人偏生还极容易出错的人弄出纰漏。

    逃到后面，无非是马厩喽。

    小王微微一下，随手拨开一个披头散发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人，继续向里面追去。

    然而那个被小王推开的人没有跌倒在地上，反而是如同陀螺一般转了一圈，然后一把造型奇特弧度优美的短刀砍向了小王的后腰。

    这一刀，正是谢神策的杰作。

    既然别人不慌不忙，那就说明这里已经被他控制了，至少也是基本掌握。

    那么马厩能够幸免么？

    答案是当然不能。

    所以与其等着别人来杀自己，不如自己创造机会，去杀别人。

    谢神策这样想着，在一转身将王解花藏起来之后，就弄乱了自己的头发，然后在一个呼吸之间换了一件外衣，就这样装作是惊慌失措的人，向着小王撞了过来。

    画龙在于画眼，画人也重在神情，从杀手的角度来说，杀人同样也是艺术。或许是自己太胸有成竹，或许是谢神策表演功力太好，以至于谢神策这偷袭的一刀，小王完全没有准备——当得起点睛二字。

    嘈杂与慌乱在这一刻都消失了，谢神策的眼中就只剩下拿一把砍向小王后腰的狗腿。

    如果这一刀砍实在了，谢神策背上的心头大患，才算是去掉。

    可惜没有如果。

    小王便是提前丝毫都不能知道，但是在谢神策出刀之后施放杀意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于是他瞬间做出了应对。

    与刀砍下的角度一致，小王双脚在地上挪动，双腿笔直，上身翻转，只两个翻身，便化解了谢神策妙手偶得的一记杀招。

    而小王在整个人翻飞之后，脱离了谢神策的攻击范围，便自然的再转一圈。随着双脚挪动轨迹的变化，小王便来到了谢神策身前，然后一双手就像是抚摸情人的脸颊般，贴上了谢神策的狗腿。

    此时，谢神策的刀势方尽。

    小王双手合十，将狗腿夹在中间，身体却还继续翻转，试图将谢神策甩开。

    他有些受够了谢神策这把奇怪的短刀。

    谢神策不能抽出狗腿，又不愿放开狗腿，身体便被小王巨大的力道带着旋转，随着旋转的极速加剧，谢神策的双脚便离开了地面。

    像是被带着飞一样，谢神策死死抓住狗腿，就被小王转了起来。

    谢神策看清了小王那张呆傻的脸，除此之外，在高速的旋转中便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下一刻，谢神策的身体便真的飞了起来。

    小王松开了合十的双手。

    谢神策借着惯性，漂亮的画圆落地。然而一落地，顾不得甩甩有些晕眩的脑子，谢神策便整个人被轰到了墙上。谢神策闷哼，一抖上身，后背离开了已然有丝丝裂缝的墙面，高高跃起，右手便是一刀斩下。

    在刚刚谢神策的偷袭中，小王在翻转身体的时候便将自己的短、枪钉在了地上，此时那柄有两个枪头的短、枪被小王瞬间拔出，然后缓缓上抬。

    快极到慢极，最后在格挡开谢神策势大力沉的一刀时，又快到了极致。

    快慢之间的极速转换让看的人有些不适应，而小王却是极为写意轻松。

    因为这就是他练了十几年的功夫。

    在格挡开谢神策的狗腿之后，那条双头蛇便刺向了谢神策的胸口。

    没有太多的花哨，谢神策微微偏转身体，便将小王的短、枪夹在了腋下。

    同时右手的狗腿换到了左手，跟着又是一刀，劈向了小王的脖子。

    碗口粗的木桩谢神策也能一刀斩成两截，何况是一段只有一根骨头的颈脖子？

    无论是听人说起，还是亲生感受，小王都知道那把造型让他难受的刀有多么恐怖，于是他松手，任由谢神策将短、枪夹走。

    身体一矮，小王低下脑袋，然后左手成掌，由右向左抚去，右手成拳，砸向谢神策的胸膛。

    谢神策被轻柔的一掌抚开，腹部胀痛。收回的狗腿/刀面挡住了拳头，却被炉火纯青的寸劲反震到了胸膛上，火辣辣的疼。

    胸膛被自己的狗腿割开了口子，流了血，谢神策不禁庆幸自己的刀这回没有抹毒药。

    当然，没有上毒绝对不是谢神策忘了。而是他知道，面对高手，他的刀很难接触到对方的身体。而对方却跟容易将自己打伤。

    我可不是那种让人夺走我的刀再用我的刀砍我的人，那要是抹了毒，我就成了某个悲惨的复仇王子了。

    此时，谢神策的刀还在手上，而小王的短、枪已经被他夺了过来。

    失去了武器的小王面无表情的看着谢神策。

    在他看来，刺杀的时候是一定要带着兵器的，而在某些时候，赤手空拳反而更自在。

    比如现在。

    谢神策也有过空手反而发挥出超战斗水平的时候，因此他明白小王的无所谓。

    小时候经常被大师兄在两三招之内轻易夺走兵器，觉得很委屈。但在长大之后，谢神策便明白了，有时候了无牵挂没有羁绊，才最能发挥一个人的战斗力。

    体现在那时和此时，就是空手反而更恐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