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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野人

    那年春天三叔跟着生产队另外几个社员,到山里去砍犁弯、犁脖子。

    以前在老家农村,只有那些化槁树龙籽树,才能砍来做犁弯、犁脖子。

    这两种野生树种比较稀少,在山里,可不像松树杉树那样随处可见。

    而且不是随便找到棵化槁树龙籽树,就能将其枝桠树干砍来做犁弯犁脖子。

    要做犁脖子,枝桠树干长得要直,要比大腿还粗;要做犁弯,枝桠不仅要粗细适中,还得有近乎直角的自然弯曲度才行。

    所以那时每个生产队,每隔两三年,都要派些社员到山里去寻找砍伐犁弯犁脖子。

    近山地区,矮山地区,那些化槁树龙籽树,能砍来做犁弯犁脖子的,早就被别人砍光砍绝了。

    所以我们这些坝区生产队,想要砍到犁弯犁脖子,只能进到深山老林里去搜寻。

    很多时候社员们进到深山密林里,起早贪黑地搜寻十来天,也只能砍到几副犁弯犁脖子回来。

    这种深山伐木生活,这种翻山越岭地搜寻方式,颇有几分原始情趣,对那些年青社员很有吸引力。

    所以那年三叔死磨活缠地哀求了四奶奶很多次,她才替他争取到个名额,让他能跟着那帮年长社员,进到大山里去砍犁弯犁脖子。

    那次进山,他们背着被褥,带着粮食铁锅,原本是准备在深山里露营的。

    可后来他们都不想睡荒山野岭,就近找到个彝族寨子,在户彝族人家屋里住下来。

    夜晚,他们睡在主人家火塘边;早晨,天麻麻亮,就赶紧起来烧火做饭;吃过早饭,得赶紧提着砍刀,背着老火铳,进到周围那些茂密森林里去搜寻化槁树龙籽树。

    那些森林茂密繁翳,到处长满高大树木,人走进去,经常感觉遮天蔽日的,抬起头连太阳光都看不到,连方向都分不清楚。

    这些原始密林,除了附近彝族寨子里那些猎人,几乎从来没外人进去过。

    三叔他们在茫茫密林里翻山越岭地搜寻着,感觉什么都很新奇,什么都很陌生。

    他们就像群外来鱼种,整天游弋在那些寒气浸人、葱茏繁密的水草珊瑚丛里。

    在那些繁密森林里,他们这些汉族社员可不敢随便孤身行动,莽撞行事。

    所以每天进山,他们都是三人一组,每组社员,还得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

    之后他们才能像探宝那样,逐片山林,逐片山林地进行仔细搜索。

    隔不了多久,还得彼此高喊几声,以保持联系,不至于有同伴走散走失。

    他们起早贪黑地搜寻了整整五天,结果却不尽人意,仅仅砍到两副半犁弯犁脖子。

    第六天他们按着当地彝人指导,来到一个叫牛婆崖的地方,搜寻化槁树龙籽树。

    牛婆崖地势陡峻,树木粗壮,许多浓密枝桠上,还鬼头发似地长满地衣苔藓,感觉到处湿漉漉寒森森的,连气温都要比外面低好几度。

    他们在这片密林里搜寻了很久,中午时分,大家汗流浃背地攀爬到片陡崖阴坡上。

    这里树木长得很杂,有些参天古树,要两三个人才围抱得过来,有些树木却仅有腿脚腰身粗,看着并没生长多少年。

    头顶那些枝叶,或稀疏,或浓密,都高高低低地在低空伸展着,像撑道很厚实很浓密的绿叶屏障,将晴空烈日遮挡着,连阳光都筛透不进来。

    三叔他们走在林子里,感觉周围光线阴暗,仿佛太阳已经落山,夜幕慢慢笼罩下来了。

    地面铺积着许多枯枝落叶:上面那些叶子,大都是金黄色的,有些甚至还带着幽寒绿意;下面那些枯枝腐叶,腌臜黑败,像铺着黑毡臭絮似的;再下面,那些枝叶早已腐烂得黏成渣沫,碎成灰,很难看得出其本来面目;再下面,那些腐烂渣滓,早就跟潮湿泥壤混杂起来,难分彼此了。

    空气阴寒,潮湿,三叔他们窸窸窣窣地踩着满地枯枝落叶,走在里面冷飕飕的,总感觉衣着单薄,浑身都泛起层鸡皮疙瘩来了。

    这片繁密森林,幽暗潮湿,阒寂荒蛮,给人感觉很神秘,很恐怖;仿佛那些浓枝密叶里隐伏着鬼魅妖孽,在不怀好意地偷窥着大家似的;仿佛那些虬枝树干上有恶蟒毒蚺簌簌蠕爬着,随时可能对人发起攻袭,夺人性命似的。

    三叔他们感觉很害怕,很孤寂,很想尽快从这片幽秘森林里走出去。

    所以他们三组人很快走在一块儿,彼此相隔就几步十来步远。

    当然他们都是些强壮男人,心里虽然害怕,感觉瘆得慌,却都很要强,不敢在面子上表现出来,都装得好像浑然没事似的。

    他们加紧脚步,高声说笑着,有些慌张惊怵、步履匆急地朝着前面山坡赶去。

    他们赶得像鬼撵似的,哪还有心思继续在周围密林里,仔细搜寻化槁树龙籽树啊。

    这样赶了没多久,左边那张四爷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棵高大繁茂的青棡树。

    ——以前,我们坝区农村青棡树很少,只有在山里才经常看得着。

    这种树木长势缓慢,木质坚硬似铁,颜色红得像火腿rou,仿佛随便撕片木材下来,就能啃着当腊rou吃似的。

    这种青棡树经常砍来做锄楔子,一块火柴盒大小的青棡木锄楔子,摆到街上,能卖到五分钱呢。

    张四爷看到那棵青棡树,喜出望外,立即招呼着大家,想过去砍几根粗枝桠,带回家使用。

    谁知大家朝着那棵青棡树没走几步,黑李子突然惊恐失色地制止住大家:“别动!你们看,前面那些藤蔓树枝上,爬着什么东西啊?”

    黑李子脸色惨白,声音发抖,仿佛被某种恐怖情形吓得双腿瘫软,连路都走不动了。

    大家被他那叫声吓得毛骨悚然的,好像有场弥天灾祸就要降临到众人头上了。

    大家赶紧停住脚步,紧靠在一起,顺着黑李子手指的方向,朝着前面望去。

    这时他们才发现,左前方那片粗枝密叶里,隐隐挂着个黑毛怪物,浑身长毛,有些像人,胸脯上,好像还挺着对******那是野人?密林里的野人?还是能变幻成人形的鬼魅妖孽?

    他们看着那黑毛怪物,吓得魂飞魄散,彼此招呼一声,惊呼怪叫着,仓皇逃走了……

    后来三叔说,他当时吓得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就知道拼命逃跑,好不容易才从树林里跑出来。

    他跑出林子时,腿脚发软,浑身热汗淋漓的,气都喘不过来,还不知道累呢。

    后来黑李子说,他逃跑时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野人还在拿着根树枝追撵他们呢。

    那家伙追不着他们,便甩着树枝朝着他们打过来,就砸在老狗蛋身后那棵山楂树上。

    老狗蛋却说,他逃跑得太快,根本没留意到周围有没有山楂树,也没听到有东西砸到树干上的声音。

    张四爷说,他逃跑时,回头张望过几次,根本就没发现有野人在追撵他们。

    贡老三他们当时并没看到有野人,可能是站得比较远,角度不对,被藤蔓枝叶遮挡住了吧。

    反正无论怎么说,他们那次在密林里看到野人,应该是确切的、绝不会有差错的。

    森林里有野人,暗藏着极大凶险,让大家感到很害怕,有些不敢再随便进到深山密林里去,继续搜寻砍伐犁弯犁脖子了。

    然而他们来了好几天,才砍到两副半犁弯犁脖子,哪能就这样回去跟队长交差啊。

    所以后来这群社员擅自决定,要聘请两个彝族猎人,带着他们进山,去砍伐犁弯犁脖子!

    他们跟两个猎人谈好的交换条件,是一担新米、半袋麦种和三把砍柴刀。

    第二天,两个彝族猎人便背着老火铳,吆赶着猎狗,带着大家浩浩荡荡地进山了。

    有彝族猎人带路帮忙,这群社员要寻找化槁树龙籽树,就要容易得多了。

    所以没过几天他们就砍到了几副犁弯犁脖子,加上之前那两副半,差不多算是完成任务了。

    所以在山里呆了十多天,三叔他们租来三匹彝族骡马,赶着它们驮铃叮咚地下山了。

    这次进山,三叔他们没砍到多少犁弯犁脖子,却给大家带回来个密林野人的故事。

    之后,这密林野人故事,被我们村里那些社员,津津有味地到处宣扬开来。

    那些社员跟人讲起这个故事,个个都说得神灵神现的,好像是亲身经历过似的。

    这个故事被添枝加叶地宣讲得越来越神秘,越来越夸张,越来越惊险,后来甚至还演绎出很多个版本来。

    其实现在想起来,那个故事,根本就不神秘,也根本没什么好吹嘘宣扬的。

    三叔他们那次在密林里看到的,根本不是野人,充其量就是头黑毛猩猿而已。

    只不过以前山里人都不怎么开化,思想蒙昧,意识懵懂,跟原始人类好不了多少。

    他们都深信山林里隐藏着野人怪物,隐藏着鬼魅妖孽,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

    所以那次他们才会将那头很有可能是猩猿猕猴之类的野物,想当然地看成是野人。

    后来大家才会对这个野人故事深信不疑,并饶有兴趣津津有味地到处传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