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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碧荷载酒入汴州(四)

    汴梁是一座不夜之城,在灯火中氤氲成软红十丈。不论是在理论上至高无上的宫城,还是新近落成,一派人间蓬壶气象的艮岳,也因为汴梁,带上了几分烟火气味。

    但就算是汴梁这样无处不歌吹,无处不耍笑,连升斗小民都享受着极高福利的大都会,也有些地方,总带着些与都门格格不入的气息。

    比如别名“乌台”的御史台。

    虽然汴梁的御史台没有像汉朝那样,真的有大群乌鸦聚集,可是里面大群性情如乌鸦、咬人如王八般的御史,也让这地方显得格外阴沉,无论官民都唯恐避之不及。

    又比如开封府衙。

    开封府衙的阴沉气质由来有自,倒不是因为曾经有包拯这样的名臣曾经执掌过开封府,更不是因为那句“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的民谣。而是因为开封府的主人,从来就不是一个个领了“权知开封府”差遣的文官,而是在开封府里代代把持着吏职的胥吏家族。

    哪怕以包拯这样的名臣出掌开封府的时候,也照样被这些胥吏耍弄得团团转。

    而胥吏与文官不同,这个直接面对着升斗小民的中间阶层,虽然没有官身,却有着比文官更为便利的灰色权限。以至于汴梁城里的达官贵人,想要做些于律法不合的事情,从来都不理会开封知府,而是找这些胥吏办事。

    谁不知道,开封府的这些胥吏,一个个都是汴梁城里的大户。虽然这些胥吏人家都处世低调,可汴梁城里的行会、行商,还有那些名为丐头、实为黑帮首脑的人物,每年上缴给他们的好处,也是那些小京官一辈子都挣不出的家当!

    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司,也拿这些胥吏毫无办法。汴梁城里谁不知道,开封府的胥吏对待他们的上官,从来就不怎么客气,甚至有了“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的说法。

    这一点,如今权知开封府的王鼎算是体会得最深。

    在出掌开封府前,王鼎在东南诸路做过好几任的制置发运副使,论出身资历,也算得上是一方大员,论才干手腕,一个“能吏”的评价是跑不了的。但是自从得了这个“权知开封府”的差遣以后,也只是萧规曹随,丝毫没有什么刷新积弊的念头,只盼着早点把任期熬满,早点摆脱开汴梁城里的汹涌暗流,早点和这个烫手山芋般的差遣说再见。

    抱着这种态度,王鼎对自己的差遣也就没了什么干劲儿。此刻正是凉月初升时候,他就在开封府内堂,摆开一席小宴,在几个女校书的琴韵声中,与几个幕僚联句为乐。

    今天王鼎运道不好,拈了一个险韵,他又不是那种在诗词歌赋上有捷才的人物,吟哦片刻,还不能成句。

    一位做到了开封府知府位置的高官,居然联句露怯,这在诗酒风流的汴梁也算是一件稀罕事。几个女校书面上依旧很有职业道德地露出柔媚神色,心底里那一个“村”字,却是早就泛了出来。

    王鼎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勾栏女子,所谓“一爱俏,二爱才,三爱钞”,对自家不过是装个样子。此刻若是吟不出佳句,还不知道日后那勾栏之地要传出什么样的怪话来,哪里肯丢这个面子?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他眸光一瞥,正望见开封府里的老吏斜着身子在门外探头探脑。

    王大府心情不好,见着那老吏缩头缩脑模样,心头就一阵燥火腾起,喝道:“王老劳,你在那里做什么勾当!”

    听得王鼎话里这一股子怒意,王老劳顿时就明白自己撞到了王知府的火头上,一面弓着身子走进来,一面用最简洁的语言,向王鼎禀报道:“东水门监门官遣人来报,有道人乘莲叶自汴水入都门,沿途百姓皆道是仙人下降,已成聚集之势。”

    别的王鼎听听就算,然而百姓聚集这事情,却是让他顿时头大起来。

    汴梁城入夜之后,素来是金吾不禁。虽然说都门的夜生活无比丰富,夜半三更照样满街是人,但是这么一个大都会,一旦闹出众人群聚的事件来,难免不会出什么差错。

    具体到开封府的日常工作上,便是每个月都要来那么几回的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大市集,开封府总要出动上上下下所有的衙役,维持秩序。

    至于上元放灯、三月金明池演武、四月浴佛会、五月端阳庆、六月各宫观的迎神赛会、七月中元普渡、八月中秋赏月、九月重阳菊花会,还有后面最为重要的天宁节官家寿诞、冬至郊坛祭天大典……

    这真是一年到头哪个月都不得消停,开封府在其中维持秩序也是最重最累的差事。

    而除了年末的郊祭祀天之外,不管是四季节庆还是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当中的刑案从来就没有少过。扒手偷窃之类的小案子不提,拐子们诱拐良家才是重头戏。不知道多少高官家的小衙内、宗室家的郡主县主,被诱拐出去,能找回来的十不存一,多半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更不要说这种突然发生的聚集事件,开封府根本就没有事前布置人手,连向那些丐帮团头们打招呼的余地都没有。这么一来,还不知道明天开封府二堂上,要积压多少无头凶案!

    虽然得到“权知开封府”这差遣的时候,王鼎已经有觉悟了,开国至今二甲子有余,开封府平均七个月换一任知府,少有做满一任的。但是王鼎就算要转迁它职,也得是调任出外,而不是灰头土脸地被御史台那帮子疯狗给咬下来!

    下定了决心,这位以光禄大夫权知开封府的王大府猛地站了起来:“还愣着作甚?立刻调遣人手,将东水门一带仔细管照起来,尤其是州桥到御街一段,绝不能出一点乱子!”

    ……

    ………

    不过一夜之间,“莲叶仙翁朝天子”的传闻已经弄得汴梁城里纷纷攘攘。这当中,不知多少人挤丢了荷包,踩没了鞋子,多少小娘子的头面、汗巾给那些不肖之徒弄走了去。

    这还算是王鼎处置得力,好歹在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之前,总算是给弹压住了。不然的话,别说是扒手和拐子犯案,就是人群聚集,拥挤踩踏之下,都要闹出许多命案。

    同样的,各种各样的说法,也沿着汴梁的一条条街巷,从人声鼎沸的南门大街东头,过满是民居和店面的州桥,直传到七十二家正店扎堆的朱雀门街西过桥。

    在朱雀门东头,不管是杀猪巷的勾栏,还是紧靠杀猪巷的教坊,都是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出了朱雀门,龙津桥南面就是太学,一群群闲得蛋疼、荷尔蒙无处发泄,只好在“指点江山”与“倚红偎翠”上二选一的太学生,正好和教坊勾栏的女娘们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这些关心时事的太学生,在大宋优容士大夫的祖制下,又加上多是官宦人家出身,还不知道政争的险恶,。顿时就聚集在勾栏瓦舍里头,开始了新一轮的士林讽谏。一时间,那些嘲骂秦始皇寻不似药、汉武帝宠信方士的诗文,一篇篇地传了出来。

    可惜勾栏瓦舍里的女娘们,看了看那些七律、五绝的诗篇,最后只是撇撇嘴,拿起红牙拍板唱出,依旧是宣和年间最流行的香艳小令。

    譬如“一团儿肌骨不禁春”,又譬如“正好花前携素手,却云飞雨散”,明眸皓齿挑逗间,弄得满心忧国热忱的太学生们心中荡开一丝别样情绪。转眼间,就把慷慨激昂的“何当报君恩”换成了浅斟低唱的“怅望美人不携手”。

    东十字大街上,一群群的闲人,也正聚在道旁说书的先儿身边,听着这些靠舌头做营生的人,绘声绘色地形容着昨夜东水门的奇事:

    “大宋天子坐汴梁,君正臣贤民安康。仙翁一心朝天子,如今离了莲叶乡。列位尊客,小老儿今年六十有三,见过了四朝天子,遇上了尧舜临轩,禹皋在位,俺大宋呵,真乃年年安乐,岁岁太平,更有这几班祥瑞,乃是景星现、庆云出、艮岳成、醴泉涌、甘露落、九鼎铸、紫芝生、瑶草茂、瑞鹤舞、神仙降。”

    “今日小老儿不叙别的闲事,只说这神仙下降一事。啊呀,那位哥儿说,从来只见神仙升天而去,不见神仙走将下来,都是些没根据的话头,这就说得偏了。当年国朝圣祖皇帝,号为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应劫下降人间,便是轩辕黄帝。那时节,有个叛臣蚩尤氏,连着八十兄弟,都是铜头铁额,刀枪不入。这伙叛臣起兵造反,又有风伯雨师一班神人相助。那时节呵,蚩尤氏吞云吐雾,把个轩辕黄帝困在了泰山之上,却有个九天玄女娘娘,带了天书神符、灵幡宝剑,来至轩辕黄帝面前……”

    “莫怪小老儿说起这样一段旧话,实在是过去说得熟了,然而足见神仙是个真有的,也难怪如今许多人巴巴地去寻他。哦,这位尊客,你道是过去汴梁城里也有许多道官,都是有法力的,怎么却说那莲叶翁是个神仙?实不相瞒,小老儿乃是个凡夫俗子,不过饭比诸位多吃了几碗,可巧的寒舍正在东水门外。话说昨日傍晚,小老儿一家正待吃了饭,出来消食,却见汴河上漂来一片荷叶。这荷叶可了不得,大如一张竹席,翠生生地好看,竟是小老儿从未见过的异种。那荷叶上坐了一个道人,道貌清奇,手中摇着一柄蕉叶扇儿,坐在那河心,就似我们俗人坐在凉席上一般,任凭河里浪头翻上翻下,只是不动。那荷叶直漂到州桥下面,沿途也不知聚集了多少闲人,只说是‘好个莲叶翁,好个水中仙’!那道人却是不理不睬,自家下了荷叶,就朝着城北而去……”

    围拢在这说书老人身旁的听众,也有得空出来耍乐的闲汉,也有向酒肆卖了蔬果、得了钱准备返家的小贩,更有几个道人与和尚,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这两年道门与佛门间大小冲突不断,尤其去年间,赵佶闲着无聊下了那么一道诏令,要修改佛门的仪轨法度,改诸佛为大觉金仙,菩萨罗汉都改名仙人大士,连和尚尼姑也改成了“德士”、“女德”。但是除了那些苦修参禅之辈,天下僧尼大半只是图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便改成“德士”,又不妨碍大家去施主家里赶斋。只是要头上裹块帛子,绑个道冠,实在是太麻烦了些。

    当时汴梁城里,也有不少和尚,向道士讨了旧道冠来戴。只是都门中的读书人嘴巴坏,见到这个和尚戴道冠的场面,就做了几句小令,道是“祥瑞好,古来少,葫芦上面生芝草。”

    这凑在一起的一道一僧,也有着借道冠的交情在。道士名唤童怀祖,和尚俗家姓钟,法名觉浅,在新宋门街角的一座叫景德寺的小庙出家,只可惜那景德寺风水不甚好,四周都是青楼楚馆,还有个诨名叫“桃花洞”,弄得景德寺也没了什么正经业务。打斋念经是没什么人照顾生意,可却成天有人请他们帮忙拉皮条,比起大相国寺出来的光头浪子,觉浅和尚就只好算是秃顶的龟奴。

    觉浅和尚向着童怀祖道:“这世道,果然还是道人受敬重,童道兄,既然都说那莲叶翁向着城北去了。俺想来想去,城北唯有酸枣门东岳庙是个大宫观,可巧道兄也在岳庙修行,可知道那莲叶翁的下落?”

    童怀祖摸了摸山羊胡子,冷笑道:“你若问别人,只怕一个字都说不上来,问到贫道身上,却是问对人了。昨日夜里,俺正到酸枣门外玉仙观,帮我那师兄抄经,却有个长须道人叩门求宿。我看他模样倒也平常,只是手中那把蕉叶扇儿碧油油的,十分惹人喜爱,想花两贯钱买下,却吃那道人一个软钉子,好生晦气。听这先儿形容,左右就是他了。若真是神仙,自有享用不尽的富贵,还到玉仙观那等小地方挂什么单?不过有点障眼法儿,想混个道官位置罢了。”

    说到这里,童怀祖又补上一句:“若没有贵人引荐,莫说是个道人,就是真神仙,也见不得官家,讨不得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