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宛如梦幻
第一次坐进如同棺材一般的轿子之中,信幸有种自己真的好像已经死了的感觉。右肩上的伤势虽然已经好转了不少,然而此刻随着轿子的摇晃,一阵又一阵隐隐的痛感仍不时从伤处传来,信幸简直不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信幸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没比几百年后的行李箱大多少的轿子,却是第一次把自己装进这样的箱子里。战国时代的轿子跟中国的轿子完全不同,一个看似棺材又像是大木箱一样的方盒子被几个农夫抬在中间,那其中的空间大概只够一米四几的人缩身其中——对于信幸现在的身高来说实在是捉襟见肘,他只能软软的瘫在这箱子之中,完全无法动弹。 到底是有多倒霉才能在一场如此幸运的大胜之后,在百余人的护卫之下被敌人射中?这运势让信幸哭笑不得,这该说是天命么?被朝仓景纪追的几近绝望之时都挺过来了,却在最后一刻吃了大亏。 被坚守在芳春寺本阵之前的敦贺众一箭偷袭得手之后,信幸被松宫清长连哭带喊的背下山,直接送回了国吉城中处理伤势。愤怒的武田家士卒们冲进芳春寺中杀光了残存的几十敌军,最终竟然一把火烧掉了芳春寺。 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芳春寺在深夜飘然而下的大雪中就像是暴风雨中的灯塔,那耀眼的光芒宣告着武田家的一场大胜,这一夜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之下竟然以不足两千人的军势击败了将近一万军势的敦贺众。这一场胜利就像是为焕然新生的武田家特意举行的一场祭典一般,就像是向各国宣告着这若狭一国的守护已经重新从内忧外困之中走出一样。 三方众满怀恨意的凶猛追杀持续了整整一夜,很多士卒直到天明之时才筋疲力尽的躺倒在寒冷的雪地之中,马上的武士们直追到战makou吐白沫前腿跪地才终于停止前进——来时气势汹汹的敦贺众被杀破了胆,他们分散着亡命越过旗护山卡,甚至连回头看看的勇气仿佛都消失了。 当这一场雪终于渐渐转小,太阳在厚厚的云层之后也为大地带来了一丝光亮之时,信幸在国吉城中疼晕了过去——信幸光是看着医师在火上烤着要切rou挖箭的刀具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在松宫清长用力截断箭尾的时候他痛的大声惨呼,终于在医师动刀挖箭之时信幸一脸惨白的晕了过去。 信幸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肩膀上已经裹起厚厚的布条,那种被烙铁处理了的伤口的皮rou之痛让信幸满身大汗的躺在被褥之上完全无法动弹。 就这么生不如死的窝在房间中浑浑噩噩的躺了一整天,终于一批又一批的武士回归而来,伏在信幸的房间之外就这一次战争的种种结果向信幸汇报。 第一个赶来的是粟屋胜久,他甚至没脱掉血迹斑斑的战甲,信幸不知道他是真的匆匆赶回,还是刻意在自己面前卖弄。 “殿下,此次是我军的大胜!”虽然语调很平和,粟屋胜久的话音中带着无法平息的激动之意。 “恭贺你了,粟屋大人。”信幸一张嘴就觉得牵动了肩膀上的神经,疼的冷汗又从额上涔涔而下。 “殿下,应该是属下恭贺您才对。根据粗略检查,这一战我军拿回了七百多个首级,是一场毫无疑问的大胜!” “粟屋大人,我军的伤亡呢?”这粟屋胜久的报喜不报忧让信幸心中不安。 粟屋胜久俯下身去,语调依然平和:“殿下,昨夜过于混乱,现在可能还有很多士卒散落在各处,所以……” 已经整整一天了,这样一场大胜,无论散落在什么地方也不可能耽误如此长的时间。现在还散落在外的士卒,大概只有一个去处了吧? 信幸等着粟屋胜久继续,但是粟屋胜久却迟迟不再说下去,终于信幸忍无可忍:“粟屋大人,到底有多少人散落在各处?” “殿下,您先安心养伤,等您伤势好转之后……” “说吧,粟屋大人。”信幸把本来费劲扭向粟屋胜久的脖子又重新放躺平,双眼望着天花板,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殿下,三方众大概损失了两百余人,至于本家的伤亡,还是让松宫大人向殿下汇报吧。”粟屋胜久这一番表态让信幸心中更加不安。 听着粟屋胜久将推门重新合上,走廊中传来不断的脚步声,信幸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莫非伤亡数字比敦贺众还大?为什么粟屋胜久这么墨迹不肯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推门再一次被拉开,这一次伏在屋外的是松宫清长。 “殿下。”松宫清长的声音好像在发抖。 “松宫大人,说吧。”信幸努力的把脖子转过去看着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松宫清长,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疼的差点发不出声音来。 “是。殿下,昨夜越过城山之后,天色过暗,士卒多有散落,致使军势混乱。先阵的内藤众与白井众死伤最多,已经过半,本家流镝马队死伤在三十余骑左右,铁炮队完好无损,至于足轻备队……”松宫清长一项一项向信幸汇报,说着说着却停了下来。 “昨夜如此混乱,足轻备队伤亡大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信幸看不到松宫清长的表情,也就不再较劲去看他,“大概的数字呢?” 武田家的弓马流一直是令本家引以为傲的,无论是实战的角度还是仪式的角度,都可以算是天下间最好的弓马之术。正因为此,培养一个善于本家弓马流的武士是非常难的,需要常年的练习才能达到进退自如,弓马娴熟的地步——这一仗下来,虽说最后打赢了,却损失了三分之一善于弓马之术的武士。这不是简单的数字罗列,每一个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损失了就要再花费无数代价才能弥补回来,这让信幸心痛不已。 相对于流镝马队来说,长枪备队足轻的伤亡反而让信幸并不太放在心上,这些足轻本就不需要个人有多么娴熟的武艺,只要加以几个月的训练,能够严守阵型、听从命令,就足够了。 “是。殿下,也许还有些士卒散落在外,根据属下的判断,伤亡人数约在百人上下。另外,熊谷统直大人战死了,殿下。” “你说什么?”信幸听着松宫清长低沉的声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殿下,熊谷统直大人战死了。目前只找到了尸体,首级还在寻找中。”松宫清长越说声音越小,若不是粟屋胜久告诉他信幸一定要听汇报,他本来是不想在信幸刚刚受伤修养之时告诉信幸这些的。熊谷统直从信幸元服之前就成为了他的亲侍,是信幸身边的家臣中资历最老的之一。自从信幸成为家督之后,更是被任命为足轻备队的大将,得到了极大的信任——这样一个人的死讯,不知道会不会让身体正虚弱的少年家督伤势恶化?松宫清长心中十分忐忑,他本就为没能保护好信幸的安全而深深自责,这时候更是不安。 “是吗……” 那个在自己初入后濑山城之时,跪伏于山道之上的大汉就这样死在了黑夜之中,甚至连首级都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熊谷统直脸上的刀疤,粗矿的嗓门,清澈的眼神一样一样浮现在信幸的眼前,甚至就连他跑到身前抱怨自己给了沼田祐光太大权力的话语都像是还在耳边。
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跟随自己的武士就这样为了自己献出了生命,仔细想想,自己又给过他什么? “这家伙,居然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这么走了。” 信幸满心苦涩,感觉有什么湿湿的东西从脸侧滑落,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 国吉城下的这一场夜袭,不仅打退了敦贺众对三方郡的入侵,甚至对朝仓家内部的局势都产生了影响。朝仓家一向对外作战,都是由大野众与敦贺众为首,出兵远国则一万,出兵近过则两万——这一次完全由敦贺众组成的军势是朝仓家前所未有的出兵方式。朝仓义景虽然并不赞同对自己的襟弟出兵,但是同样也默许了敦贺众的行为。他大概是想,一旦敦贺众得胜,自己也算多了一块领地,若是敦贺众败了,也可以趁机削弱敦贺众的力量,在敦贺众和大野众之间寻得平衡,伺机获得更多的权力。 敦贺众经过这一场大败,虽然朝仓义景和大野郡司朝仓景镜都是好言安抚,然而朝仓景纪知道,敦贺众在家中的位置一定是要被大野众取代的了。就在朝仓景纪仓皇逃回敦贺郡后而第二天,他满心含着对于武田家的愤恨彻底隐居了起来,将敦贺郡司的位置完全让给了自己的儿子。 永禄元年(1558)11月24日,在完全驱逐了美浜町中的敦贺残兵之后,武田家本家的士卒们时隔多日之后踏上了回家的道路。这是一场保卫本国领土的战争,信幸没有办法对损失惨重的内藤众和白井众做出领土的封赏,只好从本家本就不富裕的金库中抽出一部分作为感谢的奖励,又带着未愈的肩伤艰难地写下几封感谢状分发给衫谷善住坊、白井氏和内藤氏等立下功劳的家臣。虽然这些家臣们一副感恩戴德眼角湿润的样子让信幸看起来觉得无比感动,可是仔细想想其实到底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有多少是装出来的?信幸分辨不清。 熊谷统直死在乱战之中,被人砍掉了脑袋。本家的足轻备队出现了一个诱人的职位,武藤友益这几天围着信幸团团转,就是希望能让自家的侄儿出任这足轻备队大将的位置。信幸心中其实是想要无论如何央求岛清兴来出任这个职位的,但是这个现在被士卒们敬畏的成为“鬼之岛”的勇猛武士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根本躺着不能动换——信幸把他留在了国吉城中,天知道他是怎么砍翻了那么多人带着本家的先阵一路冲上山的,这位战国名人没死在自己跟前就算是造化,至于出仕的事情只好以后再说了。 “殿下,马上就能看到后濑山了。” 听到武藤舜秀的声音,信幸把这棺材一般的轿子侧面的推窗拉开,一阵寒风钻进轿中,让信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天空一片湛蓝,几百人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悦耳的“沙沙”之声。远处山谷平原的尽头隆起了一片并不很高的山势,那熟悉的景色让信幸忘记了肩膀上的疼痛。 “我们活着回来了呐,舜秀。”像是确认什么似的,信幸喃喃低语,“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获胜,真是宛如梦幻。” 武藤舜秀一直乘马守护在轿子旁边,听到了信幸的话语,他愣愣的看着前方的后濑山,半天没有出声。 ps.最近旧梦真的是一直身体不适……状态十分不佳,导致码字速度变慢……刚刚从医院回来更新晚了实在是十分抱歉!九十度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