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沼田之誓

    在8月下旬一个炎热的午后，伴随着城内靶场传来的阵阵铁炮发射的声响，沼田祐光时隔多日之后又回到了后濑山城中。

    在沼田祐光陪同信幸视察完小浜港和小浜町之后，他直接跑到了大饭郡去见了郡守逸见昌经，顺便了解了一下逸见昌经引以为傲的“逸见水军”——破衣烂衫的一群海贼，大概都是丹后若狭交界地区被生活所迫的活不下去的渔民。逸见昌经在大饭郡经营多年，他是个一丝不苟、认为荣誉大于一切的认真武士。自从信幸下达了俭约令之后，他虽觉得名声传出去很是丢脸，却也被这位年轻家督的魄力感动，再加上他一向也看不惯前代家督武田信丰花费大量金钱模仿公卿做派的举动，便毫无怨言的接受了这命令。

    这一次沼田祐光的到来，逸见昌经心里明白这是武田家的新家督来跟他谈条件的。作为一直独立处理丹波丹后事务的家中谱代重臣，他并不像粟屋胜久那样早早的表达了忠诚之心，也并不相信民间传言甚广的将武田信幸神化了的留言——逸见昌经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对武田信幸不温不火的态度，若是本家不派人来摸他的底，他反而才会觉得奇怪。

    然而沼田祐光这个总是阴沉着脸的让逸见昌经看着就讨厌的家伙，却出乎逸见昌经意料的没跟他谈任何条件，也没有强调让他对本家如何如何，只是要求看看他麾下的水军和港口。逸见昌经在大饭郡经营多年，还是积累了一些实力的，他手下的水军也有十余艘小早船和两三艘关船——应付丹后的一色氏虽然还有些欠缺，但是已经足够保护大饭郡不受小股海贼的袭扰。既然沼田祐光要看，逸见昌经便也大大方方的向沼田祐光展示了他的这支水军——他知道本家的水军更惨，还不如他的水军有实力。

    整个过程中沼田祐光都阴沉沉的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最后跟逸见昌经临别之时他才问逸见昌经：“逸见大人，若是本家在东部有战事之时，本家不需要逸见大人征召领内农兵参战。作为条件，只需逸见大人派水军出战即可，不知道逸见大人以为如何？”

    “哦？本家要对朝仓家动手？”逸见昌经在心中惊讶不已，这位年少的家督到底是不自量力，还是真的像民间传言一般得了神明庇佑敢对任何人下手？

    “本家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在等逸见大人开条件而已。”沼田祐光这种阴沉的说话风格正是逸见昌经最讨厌的。

    “只要本家需要，我的水军可以随时供本家调动。不过既然本家说了不需要我领内士卒，那么我自然也不会再出兵。这答复沼田大人可满意？”

    就这样沼田祐光拿到了逸见昌经的承诺，然后直接又一路穿过远敷郡达到三方郡的国吉城去见粟屋胜久。这一年若狭国风和日丽，若狭盆地中满是长满金黄色稻穗的水田，沼田祐光一路行来看到的都是农民们的笑脸。三方郡是个粮食产量跟远敷郡相去不远的产量之郡，粟屋氏也拥有将近两万石的领土，作为一直以来深受越前sao扰的地方，三方郡的民风剽悍，农民们都是随时可以抄起武器上战场的。

    粟屋胜久早就知道沼田祐光这个人是个见了谁都一张冷脸的家伙，所以也并不介意他那阴沉沉的嘴脸。在经历了近几年粟屋元隆、武田重信等人的不断叛乱之后，粟屋氏是头一次与本家的关系如此良好。粟屋胜久本身就已经认为本家的少年家督是得了神明眷顾的有才之主，更何况这位少年自从当上家督以后亲善六角家与朝廷，又对他有过与朝仓家为敌的承诺——粟屋胜久对这位新任的少年家督的服从使得粟屋氏紧紧的站在了本家的身侧。

    在三方郡，武田信幸一人守城的初阵在粟屋胜久刻意的宣传之下已经人尽皆知，在信幸下达了俭约令表明了强国之心后，在饱受战火摧残的三方众心中更是产生了强大的向心力——他们被朝仓家乱取过、烧杀抢掠过，现在一心只想着能报复回去——信幸是一个让他们看到了希望的家督。

    粟屋胜久知道沼田祐光来这里是为什么，他隐约知道一些沼田祐光在为信幸做的事情，他佩服这个人甘愿把自己放在信幸的影子里。所以当沼田祐光问他如果本家攻打丹后的话，粟屋氏会不会派兵一事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为难沼田祐光：“朝仓家屡屡进犯三方郡，为了抵抗朝仓家的sao扰就已经需要倾尽全力了。但是只要本家需要，我三方郡愿出兵相助，只是请信幸殿下不要忘记他当初对我胜久的承诺才是。”

    逸见昌经和粟屋胜久，大饭郡和三方郡，在若狭多年的内乱中与本家的距离越来越远，沼田祐光这一趟名为出使，替信幸重新加固两郡与本家之间的关系，其实暗地里是来两郡检视他那些钉子的情况——他要确保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的钉子们都能随时保持正常的运作，为他提供最新的情报。

    就在沼田祐光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之后，他知道了武藤友益为信幸带来的五件礼物，也知道了信幸做出的决定，于是沼田祐光“兴致颇好”的又在三方郡待了一段时间——就连粟屋胜久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等他再次得知沼田祐光的消息之时，这位武田信幸的军师已经偷偷跑回了后濑山城之中，就连招呼也没打。

    看着城中一个个赤甲的足轻在同样身着赤甲的武士带领下组成一个个方阵，不断的挥动手中长枪练习刺击，沼田祐光不禁感叹起信幸的魄力——他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大名会这样自己出钱武装手下的足轻——本丸的角楼直到现在还留着内乱时被烧的残垣断瓦呢，换了别人早就先动手修复居城了。

    熊谷统直远远的就看见了这位不招人待见的军师骑在他的黑马上进了城，却也没有刻意搭理沼田祐光。熊谷统直现在作为整个常备长枪足轻队的大将，没日没夜的cao练这些手下的足轻，用他的话说就是，殿下给了你们这么好的武具，你们再不把自己训练的像点样，还如何对得起殿下？－然而真正的情况却是他有一次看到了曾经归他指挥的马廻众一个个穿着鲜亮的具足骑着从小浜港运来的北陆战马，在松宫清长的率领下奔驰着演练突击的阵型，那印着武田家纹的母衣在风中飘扬，他只看得双眼突出，嘴巴大张久久无法合上——从那以后熊谷统直就像疯了一般训练手下的足轻，还得了一个鬼熊谷的绰号。

    沼田祐光在城中看到了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脸庞，熊谷统直和信幸的马廻众都是老相识，松宫清长、山县秀政这两个新近提拔为大将的武士也在监视之下，长枪足轻备队和流镝马队里虽然新增添了一些人手，不过他的钉子数量足够，这两支队伍也依然在他的控制之中。只有那个新来的铁炮和尚是沼田祐光不在后濑山城中之时出仕于本家的，铁炮队的几十人中虽然也有他的钉子，但是那个甲贺来的和尚却必须要被严格的监视起来——沼田祐光总是不太相信甲贺出身的人会背弃六角家而出仕他家——而这一切行动都不必再去征求身为家督的武田信幸的意见，信幸早从最开始就给了他足够的信任和自由。

    当信幸出现在沼田祐光视野中的时候，他正穿着宽松的白色和衣，袒露左肩，左手紧握着两米多长的朱红色和弓。沼田祐光看着信幸两脚一前一后踏开，右手将弓弦拉到耳后——午后的炽烈阳光照射在他背后，显得信幸就像一尊雕像一般。

    这位年少的家督眉头微皱，抿紧嘴唇，长长的头发胡乱在后脑处扎成一个发咎，他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眼中只有远处的箭靶，完全没有注意到沼田祐光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随着镝矢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后扎在远处的箭靶之上，信幸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赞叹之声，他回过头才发现沼田有关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信幸微笑着放下和弓向沼田祐光走去，张嘴好像说了什么，但是说话之声却被不远处响起的铁炮声遮盖了过去。

    沼田祐光向信幸躬身行礼，等铁炮的回音慢慢消去，信幸也已经走到了沼田祐光的身边：“沼田大人多日不见，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这一趟大概很辛苦吧？不过你看，在你奔走之时，我这家督可也没闲着。”

    “属下自入城以来，已被殿下之所为深深震撼。称赞之话属下就不多说了，属下会派人严密监视善住坊大人，那些得珍保的商人间，属下也会尽快安插进人手的，请殿下放心。至于殿下交代下来的任务，属下已经完成了。粟屋大人的领内目前殿下的人望相当好，无需担心。至于逸见大人领下，目前也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尚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信幸看着沼田祐光阴沉沉的脸，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流在胸中激荡。这个人不声不响的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脏活苦活却从不抱怨，也从不图什么奖励，反而把自己放在了所有家臣的对立面，承担了家臣们所有的不满和冷眼。

    “沼田大人，你可知道，最近有不少人向我进谏，说我让你掌握了太多的权利。”

    “殿下，现在所有人员的名单就在我手中，明天就可以交接给其他大人。”沼田祐光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毫无所动。

    “我既然将所有事情交付给你，就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背叛我。祐光，一切还是都拜托给你了。”信幸不知道是哪根脑筋抽了，一个激动之下直接握住了沼田祐光的双手。

    沼田祐光浑身一颤，信幸甚至能看到他的嘴皮子直哆嗦——然而他还是迅速的抽出了自己被握住的手，跪伏在地向信幸行礼：“殿下！属下粉身碎骨亦无法报答殿下大恩。属下对殿下的忠诚至死不渝，永不背叛！”

    虽然知道在这乱世之中，誓言是可以随时被打破的，然而这一刻信幸却觉得他好像真的感受到了什么是武士的义理，什么是真正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