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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残兵弃卒(二)

    依着铁锤的脾气,那大汉尽管身高过于骇人,这嘴头上却不会让个半步,只是张嘴欲说之际,眼角瞥见陈瑞瑜策马上前,便即住嘴。

    陈瑞瑜只略微松了缰绳,跨扎战马便踏着碎步往前走。

    身为主官,尽管并无朝廷任命,陈瑞瑜所乘战马自然是精挑细选所得。那马通体乌黑,只在额上有一撮白毛,这名字么,陈瑞瑜倒不曾多想。

    此时那战马一步步向前,径直进入城门洞。

    那大汉见无人答话,这策马上前之人似乎年轻得过份,当即站在当中,丝毫没有避让之意,却拿眼盯着,也不开口。

    那城门洞并不深,倒也敞亮,众目睽睽之下,陈瑞瑜一直来到那人面前,战马的马鼻子都快碰到那人身上,方才停止。

    见那大汉无言,陈瑞瑜干脆与其对视,二人就那么僵在一处。

    那大汉目光由陈瑞瑜的脸上挪开,又落在陈瑞瑜那身做工精良的铠甲上,注视良久,似乎终于确定那铠甲绝非寻常工匠打造,这才转又盯着几乎近在咫尺的马。

    那战马有些不耐,打着响鼻,前蹄轻刨了两下,不想,那大汉倒是露出羡慕之色,想必是觉得这马也是千里挑一的好马。

    仰头再看陈瑞瑜,终于悟出马上少年是一脸的正气。

    那大汉侧身一让,行了个军礼,粗声粗气的开口道:

    “卑职广宁右卫百户曹家杰,见过将军。”

    这将军,自然是通称,陈瑞瑜这身戎装,明眼的人都能看出不凡,却是不好断定到底是何职衔。

    “陈瑞瑜。”陈瑞瑜只报了名姓,当然说不出职衔,紧接着道:“曹百户前面带路。”

    “是。”

    百户曹家杰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却并未迟疑,拉过一旁小兵牵来战马缰绳,翻身上马,引着陈瑞瑜这队人马进城。

    陈瑞瑜瞧着城内街道两旁,那门前窗内,都挤满了人,纷纷向街上张望着。

    这西兴堡,着实没多大,虽说这堡内也有两条交叉的街道,却是狭窄,且并不长,按着大明朝在边墙的配置来看,此处最多设兵数百。这般看来,那两旁出现的人,便多得出奇。

    陈瑞瑜带来的这百骑人马,依旧是全副铠甲着装,看起来整齐、鲜亮,头盔上一色的红缨以及书面火红旌旗,更是增添数倍的气势。这在两旁围观的人眼中,表露无疑,甚至堡墙上为数不多、同样全身甲胄的兵士,也都露出几分羡慕之意。相比之下,那一身铠甲已然无光,甚至有些许的锈迹。

    陈瑞瑜倒是越看越疑,直到百户曹家杰将他引入堡中最大的一处宅院内坐下,这才开口询问。

    “曹百户是广宁人?”

    “正是。”曹百户随口答道。

    此时有人捧上茶来,这厅内唯有陈瑞瑜一人坐下,那铁锤等几名大汉皆立在一旁。曹百户本想坐下,瞥见这个架势,一时摸不清这座中的少年到底是何来头,猜想是文官出身,便迟疑着立在一旁。

    这一站,正好与铁锤对面,看上去似乎比铁锤还要高出大半个头去。

    “一直在西兴堡?”陈瑞瑜直问。

    “不是。”曹百户道:“老子当初......哦,卑职原属正安堡,当初王大人在任时,调至镇武堡,在刘总兵麾下效力......”

    说到半中,曹百户又停下了,撇了眼陈瑞瑜,想了想,方道:“娘的,老子带人还没待上几日,连镇武堡的大门都没瞧清楚,建奴便杀过来了。当时老子带队在外,还没等回去,就听说刘总兵败了。”

    对这大汉满口粗言,陈瑞瑜倒也不以为意。

    “便就来了西兴堡?”

    “那时怎敢来?”曹百户偏着头,似乎在生气,道:“那几****娘的到处都是乱兵,连是哪个营的都问不清楚。老子带队在外躲了几日,娘的,那是啥时候,正月里啊,到处冰天雪地的,险些冻死。后来听说不少人降了建奴,老子就更不敢乱跑,只管往西边去,心说离建奴远点总行了吧?再说,这家里人还都在正安堡那块呢,逮了机会回家接了家人出来,就一直在山里熬着。”

    “山里?”

    “嗯,就是魏家岭那片儿,老子当初就是戍守那块的关口的,地儿熟悉,要不然,这又老又少的,还不给建奴拿了去?”

    “曹百户当初手里几人?”

    “十六个,”曹百户道:“老子还是个百户,手下这还是最多的一个。好在都是祖辈相熟的,不然也跑散了。”

    “家里人都接了出来?”

    “是啊,要不是为了家里人,老子也往南跑。不是说广宁的兵,都去了山海关?对了,这位将军,这回来,是去广宁的?是不是朝廷大军回来了?”

    “我们先来一步。”陈瑞瑜略略一提,转而又问:“如何又来的西兴堡?”

    “饿的啊,”曹百户吞咽着,似乎眼下便饿了,道:“那山里也地寻吃食,躲了几个月,眼看要饿死人了,老子心一横,就带队出来了。先去的西边,娘的,还没走多远,就遇到鞑子,也是他娘的在寻粮食,;老子还带队抢了鞑子一队人,一翻,几十人才带了不到一石米粮。老子就寻思着,这西边怕是没戏,就是有粮也都给鞑子翻走了,便往东边走。”

    “不怕遇上建奴?”铁锤有些讥讽之意。

    “怕?”曹百户白了他一眼,道:“老子宁愿饿死也不降敌,怎地?这两年老子就在建奴眼皮子底下,你说老子怕不怕?”

    铁锤瞪了他一眼,却没再犟下去。

    曹百户盯着铁锤,见人家不吱声了,似乎有些遗憾,扭头看了看陈瑞瑜,又道:“怕是不怕,可老子是出来寻粮食养活一家人的,老子又不是傻子,这么点人自然不会往人多的地方去,就沿着边墙往东寻。那边墙边堡大多给烧了,城墙也扒了,据说都是那帮子孬种干的,你说降了也就降了,你烧房子作甚,好歹给老子留点啊,娘的居然一粒粮食也没剩下。”

    “都扒掉了?”陈瑞瑜问。

    “还好,老子运气好,就这里留下个完整的。不过,老子到了这里,堡里可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老子一瞧,居然没人放火,连城门都是大开的。便进来寻,你猜如何?居然有粮库,还都锁着大门的。”

    “有粮?”铁锤不禁问道。

    曹百户笑着点头,道:“正是。足足有近万石米粮,老子也纳闷,谁他娘的将这么多米粮藏在这里,可不是老天照应,让老子命不该绝。”

    “近万石?”陈瑞瑜起疑,这么个小堡里,藏上近万石粮食,怎么可能?

    “没错。”曹百户得意洋洋的答道:“要不然,这堡里二千来人,怎能活到今日?”

    “是军粮?”陈瑞瑜问。

    “不清楚,”曹百户摇头,道:“老子也打听来着,可这方圆几十里内,就没寻到一个西兴堡里的人。老子还纳闷呢,就是当初跑散了,也该剩下一个两个的,可就是没有。如今堡里的人,除了老子原来带的人,再没一个知道这事。”

    “会不会是当初有人拿米粮捣腾给鞑子做买卖的?”铁锤道。

    曹百户偏头想了想,道:“嗯,有可能,你小子脑子倒是灵光,老子这两年也没往这上面想。”

    “哼,”铁锤瘪嘴,道:“你在哪个什么关口上,难道没捣腾生意?”

    “当然有,要不吃什么。”曹百户毫不顾忌,道:“但也没这么多,你想啊,老子一个百户,就算使劲捣腾,能有多少东西拿出来换?这近万石的米,怕也不是半年一年的事儿了。西兴堡里原不过有个备御,这多大的官儿,能弄到上万石的米粮?”

    “要不是,那是怎么来的?”铁锤又问。

    “不知。”曹百户摇头,但那面上神色,却分明不会去追根问底。

    陈瑞瑜打断道:“你说这堡里有两千来人?”

    “对,”曹百户道:“都是老子这两年里搜刮来的。这些人要么是在山里熬着,要么就是一家人在草甸子里饿晕了,还有不少散兵游勇,老子一说有饭吃,二话没说就跟老子回来了。”

    “有多少兵马?”陈瑞瑜问。

    “一千二百八十七人,剩下都是老少、女人。到了这里,老子让所有的男人都当兵,一个不差。”

    难怪适才看见那么多人,这么个小堡,两千来人怕是已经装闷了。

    陈瑞瑜着实吃惊,千多兵马,可不是小数目了,想必,不论是鞑子,还是建奴,也不会想到这名义上已经归入废弃堡寨的西兴堡里,居然还能存活上千人马。

    “这两年里,可曾与建奴接战?”陈瑞瑜问。

    “当然有。”曹百户大大咧咧的,道:“不过都是游骑,连上百的都没有。老子都吩咐过了,建奴游骑一来,能躲就躲,反正老子不开门,随你在堡外怎么弄,墙上一个人都没有。若是非要撞门、上墙的,老子也不客气,一个也跑不掉,都他娘的杀了。”

    “这样也行?”铁锤不信,道:“那建奴就没察觉?”

    “察觉没察觉的,老子不管,反正那建奴要么就是走了,要么就是被老子杀得一个不剩。老实说,这也没杀几回,两年里也就三四次,其余的时候,都是挨着堡墙走了。”

    陈瑞瑜不知说什么好,这位大汉想出的这个主意,还真是有效果,不然,如何能在此待下去?

    “我瞧堡外还有些庄稼?”陈瑞瑜问道。

    “当然是种的,”曹百户道:“老子当初说是守关,其实就是屯田的。这么多人在此,总不能坐吃山空吧?种地的时候先派人远远哨探,然后垦荒下种,这老子都是干熟了的,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就都往堡里跑。不管这法子笨不笨,反正这两年就是这么过的,再说,这大半年来,建奴也没往这里再来。”

    陈瑞瑜一时没出声,心想这位曹百户大概是运气实在太好,居然能如此存活下来。当然,这西兴堡位置太偏,不论哪一方来看,都不是要路。或者说,这个位置,恰好位于大明、建奴、鞑子之间,真正是个谁也顾不上瞧的地方。

    “堡内还有多少米粮?”陈瑞瑜问。

    “三千来石吧。”

    陈瑞瑜盯着曹百户,好一会儿才道:“你是跟我去广宁,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曹百户摸了摸络晒胡子,盯着陈瑞瑜看了会儿,道:“当然是去广宁了。将军,咱是不是该算个千户了?”

    “真去广宁?”陈瑞瑜道:“你想清楚,不仅是你,还有你属下那一千多弟兄。我这回来,便是收复广宁,且要继续待下去,日后还要与建奴对阵,可不是你眼下这般轻松日子。”

    “卑职知道。”曹百户道:“将军,别的咱不说,堡里这些兵,这两年没降建奴,便是不怕死的。至于上阵杀敌,这当兵吃粮,做就是这个买卖。不过,将军若是想法子将咱这些兵的家人送个平安之处,这条命便交给就将军了。”

    “果真?”陈瑞瑜道。

    “将军,咱从不说谎。您大概也瞧出来了,咱就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就喜欢直来直去。这眼下是运气好,可总有好运气到头的那一天。咱也不瞒着,以往也试着派人去联系过,可走了两百多里地,也没遇上官军,这就回来了。今日将军一来,可不就是正好?您不说,老子也要跟着走的。”

    这一口一个“您”,大概就算是尊称了,不过,那一句一个“老子”,还是改不掉。

    “好。”陈瑞瑜当即道:“明日就动身去广宁,至于你们的家人,到了广宁之后,我想法子送他们去关内。”

    曹百户大喜,立即行礼道:“多谢将军。说实话,就是兄弟们的家人行动不便,不然这千多人早就往南走了。将军既然说了,咱们这条命就任凭将军差遣。”

    陈瑞瑜一笑,道:“先说到此处。曹百户,堡外我还带来不少牛羊,你派人去收拾一下吧。”

    曹百户眼睛一亮,道:“将军,咱这可还有酒呢。这下可好,兄弟们可有不少日子没吃荤了。”

    “去吧,”陈瑞瑜道:“今晚尽兴,明早开拔。”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