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夜宿边墙
五月初十夜,京畿西北部那片崇山峻岭悄然掩去nongnong的墨绿,在远处只留下沉甸甸的暗影,山间静谧无声,一牙弯月斜斜挂在山顶,银色的月光撒满山脊,将一道蜿蜒的边墙照得格外醒目。 隔着几道山梁,打密林里走出一队人马,长长的队伍亦染上月色,看着像是正与远方的边墙遥相呼应。这些人有些古怪,不闻人声,亦没有马嘶,除了隐约可闻踏断枯枝的声响,竟像是与山林融在一起。 队伍穿过山谷,再上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山梁,这才停了下来。打头的那位一身鲜亮的衣裳,勒马站在林边,遥遥向远处的那道边墙望去。身后两名犹如铁塔一般的壮汉亦勒马站定,似乎有些疑惑的望了望前面的背影,却仍然保持沉默。 少顷,队伍中又行出三人,在一旁站定,顺着山脊注视着月色下的边墙。 因站在高处,远处那道边墙清晰可见,那层层砌就的诺大砖石,似乎伸手就能摸到。不过,那一道蜿蜒伸向夜色的边墙,却曝露出道道残破的迹象,有几处甚至已然坍塌,沿着乱世残砖便能攀援而上。而边墙上垛台后,并见不到任何守御的人影...... “那就是边墙?”杨一志似有些忍不住,语气里带着诧异。 “该是......”陈瑞瑜有些迟疑,道:“四海所吧。蓟镇所辖的边墙,便到此了,再过去,便属宣府。” 秦振武望着陈瑞瑜,惊异于这位少年居然如此熟悉此地地理。这些骑兵几乎全部来自辽东,对于蓟镇、宣府仅是耳闻,却从未来过。这一路上若非带着四名常走这条路的管事,怕是要在山里转迷了方向。 “咱们适才刚走过的,”陈瑞瑜回头望了望来路,道:“是渤海所。眼下算是离开蓟镇了。” “适才也没瞧见半个兵。”杨一志有些不忿,低声唠叨着。 “他娘的,这怎么守?”赵天宝难得与杨一志相同,低声骂道:“不是防着鞑子么?这人毛都没见一个,还守个屁。” 秦振武扬起头,似乎想越过边墙,看看另一边的地势,但显然什么也看不到。 “那便还是山。”陈瑞瑜扬起马鞭,指着边墙道:“延伸出去......少说也有几十里。” “亏得鞑子都是骑马的,”杨一志不肯干休,道:“若是步行,打这儿大摇大摆的就过来了。” “罢了,鞑子没了马,连屁都不是。”赵天宝应道。 “也是。”杨一志居然乐了。 秦振武失望的叹道:“还不如辽东,至少墩台上不会塌成这样。” 陈瑞瑜望了他一眼,轻声道:“边墙再高......如今不是也没用?” 秦振武面色一暗,默不出声。 陈瑞瑜扭头再望向边墙,也叹了口气,道:“好在此处并非要冲之地,那些戍守的兵,怕也是因此而撤下的。” 顿了顿,陈瑞瑜似自言自语一般,道:“辽东用兵,抽调宣府、大同镇守的人马,可不算少数,东拆西补的......辽东是不能败的。” “鞑子不是老实了?没听说宣府有战事吧?”杨一志问道:“当初沈阳那边,鞑子倒是还听招呼,军中也有不少人,我还认识几个,话虽说不清楚,人倒是敢拚命。” 听到杨一志居然对蒙古人有些好感,陈瑞瑜有些诧异,回头望了他一眼,道:“战事是没有。若你在辽东都听到了,那鞑子肯定是大军入境。” 回过头面对边墙,陈瑞瑜接着说道:“这边墙......是防不住的。鞑子、建奴都是一样,那入境掳掠之事从未停过。你在辽东,未必不知这等小事,会有人上报么?” 杨一志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其实,这边墙不过是自己看着心安,徒费银子罢了。”陈瑞瑜若有所思,轻声道:“有这些银子,不如练出一支铁骑。鞑子掳掠一回,就杀进草原去,一直杀到鞑子连看都不看为止。” 众人都没有应声,组建一支精锐铁骑,以大明朝的国力,并非做不到,不论是辽东镇,还是宣府、大同,事实上大明九边并不缺强兵悍将,可以文御武的传承,注定武官们只能听从文官的指挥。至于文官笔下的铁骑数万......那多半是给皇上看的。 “扎营吧。”陈瑞瑜挥了挥手。 “是。”众人低声应道。旋即勒马转身,带着那群一直默默无声的骑兵们开始扎营。 =============================分隔线========== 山顶林边燃起堆堆篝火,米粥的香气随着轻缓的山风四下飘散。这群精壮骑兵依旧沉默寡言,令篝火的“噼啪”声尤其响亮。 陈瑞瑜被火焰映得泛红的脸上显出些许笑意,对这些已然隶属自己麾下的骑兵分外赞许。整整十日与崇山之间穿行,不论是行军、扎营,还是探马、布哨,这些兵都显出经久训练的根底。尽管这些兵以往从未在一起编成一队,但却都恪守着同样的规矩行事。 直到目前为止,陈瑞瑜仍然没有集中全部人马训话,所有的命令都由秦振武、杨一志、赵天宝具体执行,但陈瑞瑜穿行其间时,依旧能够感受到骑兵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如同那日秦振武等人看向自己的一样。 对这些汉子们而言,这条命早在辽阳失陷那一日便算是捡来的。被建奴击败而全军溃逃,家人尽数落入建奴之手,所谓国仇、家恨,无一不缺。之所以没有将一腔热血换得拼死一战,多半还是来自家族的祖训。一个久经战事的家族,传下来更多的是活命的本事,这其中便包括什么时候该先保住性命。仅凭一怒便血溅当场的,注定会是消失的家族,永远谈不上继承二字。 保命,却并非怯懦。祖训中也包括如何抓住时机,尤其是能光宗耀祖的机会。或者说,死,要死得值,忠君报国不是没有,但如萨尔浒、辽沈之战那般的战事,却不愿用一身的血仅换得朝廷对某些文官方略的断言。 可为了家族去死,不会有任何怨言。这是大明朝,甚是所有汉人们共有的脾性。 陈瑞瑜近乎冷谈的态度,似乎在这些汉子们看来,正是作为一名统帅所应具有的,甚至陈瑞瑜过于年轻的面容总使人想起传说中某位少年将军。有谁能在一群彪悍的骑兵面前,始终保持一种神态?更别说这一群骑兵不过来了数日。陈瑞瑜的神情,却像是已经领兵多年。 陈瑞瑜的确感到愉快,拥有一群敢战的骑兵,那感觉要远远超过什么通州、什么陈家新宅。若要说陈瑞瑜考虑过在困境下要舍去什么,这群骑兵定然不在其中。 真论起来,似乎骨子里早就期盼着这一刻......陈瑞瑜已不清楚是这副身子的愿望,还是那来自另一世的期盼,但显然二者对此并无差异。陈瑞瑜在路上也曾默然沉思,若是另一世所愿,可说正与眼下说服秦振武等人一样,要保住大明不为外族践踏,必然要有一支可战之兵。眼下所为,正是因此而动。 可另一种感觉,却似乎如以往所曾出现过的,有一种要将一切搅成一团乱麻的暗示。这无疑又与身世相干,可这身世......到底想干什么?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又似乎与梦境里镇远堡相连,那里或许能有些提示?这么说,自己往镇远堡一行,也是眼下如此的理由? “公子,吃块饼子。”铁锤瓮声瓮气的打断陈瑞瑜的遐想。 陈瑞瑜伸手接过,撇了一眼不远处的堆堆篝火,调转目光注视着熊熊火焰,一边撕着白面饼子,一边又开始琢磨起潘百户的事儿来。 潘百户的态度不必怀疑,魏公公......银子定然会要的。如今已是五月初,想必锦衣卫掌镇抚司刘侨已被魏公公换成了徐显纯,眼瞧着便要开始兴风作浪,此时才算是魏公公真正“崛起”之时。潘百户这一份大礼送上......升职怕是少不了,徐维宗没准也能升一升。这回jian细之事牵扯到的那个同知......倒是小菜,但在军中扎下一个钉子,魏公公怕是乐意去做的。眼下依然是孙承宗掌兵,魏公公掀起再大的浪,孙大人怕还是不会给他好脸。 “喂,你小子倒是说说,能成么?”铁杵尽量压低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算银子不?”铁锤又一次让人吃惊。声音虽粗,银子二字却是响亮。 “你他娘的就知道银子,除了吃你还会买啥?小心噎死你!” “噎不死。”铁锤大嘴嚼饼子的声音大起来。
“问你呢,”铁杵小声道:“你就没想过?” “想啥?你若是愿意回去推车、扫马粪蛋子就回去,也没人拦着你。” “我又没说不干!”铁杵似乎有些讪讪的,低声道:“该去哪儿弄身铠甲,我那张弓也吃不住劲儿了。” “要你瞎cao心?”铁锤似乎一点儿也不多虑,道:“你要有那能耐,给咱们一人弄一身来。” “你他娘的故意的是不?”铁杵瞪了眼,暗骂道:“我说的有错?那飞鱼服瞧着光鲜,真打起来有个屁用。” 铁锤将最后一点儿渣子扔进嘴里,低声道:“我说你小子多余的,瞧着不?咱们这回三百来人,带了六百匹马,粮食、帐篷、灶具啥都不缺,你当年在营里可曾见过?” “没这么多马。” “那便是了。你小子就做你的事儿就是了,成不成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再说,你要想着不成,就赶紧滚,别耽误爷爷我马上封侯。” “就你?”铁杵斜眼瞧着他。 铁锤却满不在乎,道:“你他娘的连想都不敢想,活该是个饿死鬼的命。” 铁杵有些发楞,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当年我爷爷教我射箭,嫌我力气不够,就让我想着射一百步的靶子,怎么也能射到五十步的。老子就是不能封侯,也得换个游击将军,怎么样,来给我当个马夫?老子我管你吃饱肚子。” 铁杵没有生气,而是捏了捏拳头,传出一阵噼啪响,道:“你都能当游击,老子怎么也要弄个参将。” 二人尽量压着声音,却是忘了陈瑞瑜正在一旁静静听着。 “去将秦振武他们叫来。”陈瑞瑜道。“将那几家管事也带来,在一旁等着。” “是。”铁锤、铁杵起身而去。 不大会儿功夫,秦振武、杨一志、赵天宝便就围坐在篝火旁。 “明日过了柳沟营,沿清水河南下,过了怀来,咱们便分头行事。”陈瑞瑜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线路。 这在路上宿营时,几人已经商议过了,只是路却还要让那几名管事领着。 “你们每人带十个人去,都穿飞鱼服。”陈瑞瑜道:“一路上都是驿道,也没人敢拦你们。” “是。”三人低声应道。 “剩下的人我都直接带去桃花堡,三日之后,我在桃花堡等你们。” “是。” “这条路......”陈瑞瑜笑了笑,道:“也不知他们怎么踩出来的,前面想必也都是绕开了关卡的。来时虽都是山,可也不算难走,说不定我还比你们先到。” 上了驿道,自可纵马飞奔,当然要比陈瑞瑜带着大队往山里弯弯绕绕的要快,更别说陈瑞瑜的路上还要过两道河。 “若是你们早到了......先住下来,我要让那几家亲眼看见张家的下场。” “若是我们到的早,要不要先封了桃花堡?”杨一志问。 “不必。”陈瑞瑜摇摇头。“咱们这回去,不是满门抄斩。” “那要跑了呢?”赵天宝问道。 “一大家子人,怎么跑?”陈瑞瑜道:“张家祖居之地,我倒不信张家能舍得家业全家逃亡。” 陈瑞瑜挥了挥手,让将那几名管事带上来。 “路上跟你们说的,都记得吧?” “记得,记得。”几名管事跪在地上叩头道. “我这么做,就是放你们东家一条生路,不然也不必这么麻烦,直接抄了就是。” “是,是,小的明白。” “你们见了东家,好生说清楚,”陈瑞瑜顿了顿,道:“这其中的厉害.....” “是,是,小的们明白。” 陈瑞瑜挥手令人带走管事们,又叮嘱了几句,便在篝火旁躺下,仰望星空,不会今夜,是否还能梦见何等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