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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老吏遮天

    送走张得安,陈瑞瑜的面色整整阴沉了三日,新宅、旧宅上下都有些紧张,就连陈宁萱等四人原想寻空问问几时搬过去的想法,也都硬生生的按奈住了,谁也不知陈瑞瑜在想什么。

    而陈瑞瑜只吩咐胡十七、马柱儿买了四匹马,让马柱儿好生照料、随时备用,此外便再无任何言语。

    就这两日,陈宁萱倒是将陈家新宅上下好生理顺了,仅登记家什、器物的帐册便有五大本,将小院子里的那位王婶子派到厨房,与穗儿一起掌管上上下下的伙食问题,采买依旧由马柱儿领办,好歹是将这一大家子新人的饭食平整了。

    陈宁萱本打算问问陈瑞瑜,这饭食银子该怎么个算法,但见他那面色,也就只有自作主张了,瞧着那二十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寻思陈瑞瑜对那两个小美人似乎没什么兴趣,倒是对那些汉子格外用心,便定下每天一顿rou食的规矩。这下那些新来的汉子全安了心,不仅规规矩矩,将新宅子打扫的干净,且对冯志的那些古怪规矩也毫无怨言。张世强甚至有心去请教了陈宁萱,倒是对园子里的花花草草琢磨起来,这下,连花匠也省了。

    陈瑞瑜心里直带着几分警觉度日的。

    通州至京城不过几十里地,半日即到,张得安怕是当晚便进宫见魏忠贤,若是有何不妥,这会儿院门前便该有锦衣卫出现。陈瑞瑜倒不信魏忠贤想对付一介平民会忍上几日,何况锦衣卫里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的等着为魏忠贤效力。花高价买马回来,实为了准备跑路的。这回做的事,说胆大妄为还是轻的,不过陈瑞瑜倒没觉得不妥,哪怕真有锦衣卫出现,他也绝不会舍不得这还没看熟悉的新家。

    天启四年四月初一,天气愈发暖和,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已然有成阴的模样,众人都觉得身上的旧夹袄实在穿不住了。张世强等一众汉子都是一样,这一年到头就是这一身,谁也没有多余的换洗,可这日一早,厨房里便传出消息,说公子说了,给院子里每人做一套新衣,这下众人便都猜到,公子心情好了。

    陈瑞瑜自然是放了心,一大早便打发胡十七去陈宁萱处要她的身契文书,待陈宁萱说放在旧宅子处未在身边,便干脆带着陈宁萱一起回旧宅去。陈宁萱坐在马车里还寻思着,是不是陈瑞瑜这是让那几个姐妹都搬过来?

    到了旧宅,陈宁锦、陈宁馨、陈宁琪一唤便都聚到厅里,三人这几日早就悬着心,光听说那边热闹,自己却只能在这儿等着,真不知陈瑞瑜是如何打算的。再者,那日陈宁萱也说了,陈瑞瑜已对她改了称呼,还嘱咐她们三个也不要再随意称“jiejie”、“弟弟”的,这虽然让三人都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也只能静观其变。

    待众人坐下,又打发了小丫头们出去,陈瑞瑜才开口问道:“你们的身契,都取来给我吧。”

    陈宁萱是早就打定了主意的,闻言便取出身契文书,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放在桌上,又一言不发的回身坐下。陈宁锦三人却是又惊又疑,迟迟不见起身。陈宁萱见了,有心说点什么,看了看陈瑞瑜又忍住了。

    陈瑞瑜似乎在盘算什么心思,也没顾着打量几人的神色。

    陈宁锦开口道:“要身契作甚?总要说个明白吧?”

    陈瑞瑜一怔,这才察觉几人面色不对,便笑着说:“怎么,你们这是不信我?”

    三人对视一眼,缓了缓,还是陈宁锦开口道:“这几日我们几个都糊涂着,好歹也要给个准信儿吧?到底要怎么着?”

    陈瑞瑜有些不快,略略沉脸,道:“你们还真是麻烦,未必这事事都要跟你们说?你们倒说说看,给你们什么准信儿?”

    三人倒是楞了楞,是啊,给什么准信儿?难道说想搬过去住?想问问这身契文书拿出去会不会将她们都卖了?打认识到现在,人家陈瑞瑜可是丝毫没有亏待过她们。这说穿了,不过是女人的小心思。

    陈瑞瑜扫了眼,轻声道:“若是信我,便按我说的办,不然,今日我便丢开手,再不问一句。”

    这话的好歹,再明白不过了。

    陈宁锦“腾”地站起来,取出身契,放在桌上。陈宁馨、陈宁琪虽然面色也不好,但也跟着取出放在一起。这几位为了放心,可都是贴身带着的。

    陈瑞瑜拿起翻了翻,便揣进怀里,让那三人看得悬心。

    “铺子看好了么?”陈瑞瑜问。

    “铺子.....”陈宁锦迟疑道:“看了几家,还没看好。”

    陈瑞瑜又有些不快,道:“这事不是早说了么?怎地现在还没定下来?这日后要由你们来打理的,你们是没当真?还是存着别的心思?若是觉得做不了这铺子上的生意,便就直说,我另寻了人做。”

    三人又不言语了,的确,这话说了不少日子了,这没定下来,其实也不怪三人,你不过交待了一句,谁晓得要花多少银子?又是要做什么生意的铺子?

    陈瑞瑜一一看过四人,缓了缓,道:“也罢,便跟你们说说我的打算。按我的脾气,这没做到的事儿,无需先说。你们既然这般,看来还得让你们听听的好。”

    陈宁锦刚想说话,陈宁琪却拉了她一把,这才止住。

    “这第一,是给你们四人脱去奴籍。”陈瑞瑜也不去看四人面色,只顾说下去。“这要花多少银子,多少心思,我便不说了。随后再办落籍的事儿,先落在通州,日后看情形再定。”

    “这第二,便是这铺子,至少先寻个一两家铺子先做着。这一大家子人,也是不小的开销,总得有进项才可。你们就算以往没做过,也要先试着做。我外面的事情忙妥了,自然也要问的,但不能我去一间间的盯着,若是那般,你们做什么?在院子里种花?”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四人却都没有生气的心思。她们这等出身,陈瑞瑜做到这些,还嫌不够好?

    “这第三,”陈瑞瑜道:“脱籍之后,不管还有没有人记得以往的事儿,你们便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我会好好寻户人家,让你们安稳的过日子。这话说的太早,但我不妨也给你们透个底儿,免得你们过上几天好日子便开始胡思乱想。”

    陈瑞瑜顿了顿,也不顾四人都有些脸红,接着道:“给你们寻的亲事,一般人家我还没放在眼里,你们年纪也不小了,该不会想着嫁入豪门大户做正经的夫人、太太吧?别嫌不好听,若有这心思,趁早丢了。我估摸着要寻的人家,该是三十左右,还未娶亲,当然,这家境也自不会怎么好,但一心扑在功名上。你们好生想想我这个打算,这一朝金榜题名,家境也就起来了。就算三五年内达不到这个地步,你以为我让你们打理铺子是为了什么?单若是为了我自个儿,三五间铺子我还瞧不上。”

    四人心潮起伏,实在不能平息。这番话细细想去,无不是按着她们的实情盘算的。嫁入富户,顶多便是个妾,可真按陈瑞瑜所说,为妻也说不准儿,就算也是妾,可光是“共患难”这一条,便能有不错的位置。当然,还有那铺子,听陈瑞瑜的意思,便是“陪嫁”了?这无疑也是出嫁后地位的一种贴补。

    陈瑞瑜有意停了会儿,陈宁锦开口道:“是我想得多了,是我的错。”

    陈宁馨、陈宁琪也欲开口,陈瑞瑜却挥手止住了,道:“好了,这话我就说这一回。外头的事就是告诉你们,你们也管不了。今日正好宁萱也在,你将那边宅子里的事儿跟她们好生说说,这大家子人该怎么打理,你们商量妥了便办。那铺子的事儿,尽快,再没进项,可撑不了多久的。”

    说完,径直出门去了。留下的四位自然是嘀咕了许久,待一条条理出头绪,陈宁萱依旧回新宅子掌总,其余三人便********的寻铺子去了。

    陈瑞瑜打发关成安依旧去盯着城里的那户人家,张世强与曾全、秦忠则被派回去打探新宅四周的邻居们,按说这早该办的事儿,只是如今陈瑞瑜才算真正放心。陈瑞瑜只带着马柱儿赶着马车办事,那马车里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却是整整五百两的金叶子。

    按着最低的兑价,一两金叶子兑八两白银,这便是四千两。陈瑞瑜早在给阎应元送礼之时,便命秦忠去打探过,那周墨璐果然是阎应元所说那般,这按官面上来看,不过是户房的司吏,连官儿都算不上,却是在这通州衙门里做了几十年。

    这户房掌管着通州全境的钱粮、户口、税契等等,虽说这通州衙门不少,但与百姓相关的,却仍是州衙门。周墨璐在衙门里几十年,这徒子徒孙、子侄晚辈不计其数,更别说什么亲戚至交之类的,且全都与衙门差事相关。阎应元之所以提起他,绝不是随口应付。

    陈瑞瑜知晓这些消息,便打定主意在周墨璐这里将所有的盘算一并解决了。是以陈瑞瑜也没过多去打听这办某事要花多少银子的前例,且不说这折合四千两白银是否太多,光是这纯一色的金光灿灿,便足以让人动心。当然,别说什么清廉、秉公执法之类的言辞,这大明朝的官儿尚且俸禄难以养家,更别说这些胥吏们。

    按着阎应元给的地址寻到,却是不大的一所院子,外面看起来丝毫不起眼。

    陈瑞瑜轻轻叩门,打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门子,陈瑞瑜口未开便先递上一两银子的门包,随后才递上写好的帖子,笑道:“烦请通报一声,便说陈瑞瑜求见周爷。”

    那门子一双眼透着精明,手里掂了掂,估摸出份量,瞅着陈瑞瑜笑了笑,道:“等着。”便又关上门,拿着帖子进去了。

    不大会儿,门再次打开,那门子将陈瑞瑜请进去,在正房厅里厚着。陈瑞瑜吩咐马柱儿将箱子抬进厅里,那门子瞅了瞅,又瞟了陈瑞瑜一眼,也不说话,径自离开,将陈瑞瑜一人留在厅里。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干瘦、长着几缕山羊胡子的老者进来了。

    “可是周爷?”陈瑞瑜笑着行礼问道。

    “嗯,”周墨璐打量了下陈瑞瑜,见甚至年轻,似乎有些意外,又瞅了瞅地上的箱子,点点头,便坐下了。

    适才递进的帖子里,陈瑞瑜已说明是由阎应元介绍来的,此时便不必再提。

    “在下有几件事要麻烦周爷给办一办。”陈瑞瑜笑着,也不让人请,自顾坐在周墨璐旁边的椅子上。

    “我从不沾麻烦事。”周墨璐却是一口回绝的意思。

    陈瑞瑜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依旧笑着说道:“在下这事儿不麻烦,麻烦的是让周爷费心。这点小事,对周爷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当然,在下也不会白白耽误周爷的功夫,虽说事儿小,可总有些应酬花费,这些,算是车马费。”

    说着,陈瑞瑜俯身轻轻揭开箱盖,顿时,一片金光映在周墨璐的脸上。

    那周墨璐双眼一睁,旋即又是一咪,在那箱子里停了片刻,便又转向陈瑞瑜,目光里透着几分怀疑,神色转淡。

    陈瑞瑜微微一笑,伸手又将箱子合上,这才轻声道:

    “周爷,您放心,在下不过是想舒舒服服的在这通州住上几年,所以买了宅子,还有几十亩地,收了一些下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陈瑞瑜笑道:“事情有几桩,确实是小事儿。周爷放心,在下这事儿绝不违大明刑律。周爷不妨听听?”

    不违大明刑律,意思便是没有犯什么大案,周墨璐当然不会认为这少年带着这箱金子来老老实实的办事儿。

    “好,你且说来听听。”周墨璐言语中已缓了缓。

    陈瑞瑜依旧是那副神态,取出一札文书,轻轻放在桌上,选出几张,道:

    “这是在下新买宅子的房契,这是地契,嗯,还有佃契。”

    周墨璐瞧了瞧,不用细看,便知觉没有假。

    “这四人,请周爷帮着办了,脱籍。”

    周墨璐点点头,却看向陈瑞瑜。这两件都是小事,就是不送银子,也能办妥,陈瑞瑜此来,当然不是为这个。

    陈瑞瑜轻声道:“这四人脱籍后,换了名儿,就是这。”

    一张纸上写明了陈宁萱等人的姓名。

    这回周墨璐没有点头,只静听下文。

    “这四人在通州落籍,就用这新名字。”陈瑞瑜道:“还有,在下也在通州落籍,这宅子、田地都妥当的。”

    周墨璐面无表情,只听后话。

    “在下打江南来,因族里一些家事纠葛......不受族人待见,便独自来了通州,想就此住下,落籍通州。不过,在下不想再与江南再有什么瓜葛,所以.....请周爷给想个法子,要看起来妥妥当当的,就如祖居通州一般。”

    周墨璐皱了皱眉,低声道:“这不符朝廷律法。”

    陈瑞瑜点点头,轻声道:“有周爷在,便就妥当的。”

    周墨璐眉头一跳,斜眼瞧了瞧那箱子,没有说话,陈瑞瑜伸手似有意无意的张开五指停了下,便握成拳。

    “祖居通州......”周墨璐说的很慢,道:“也够了。”

    这自然是指那箱子的份量。

    “没瞧出来,小哥儿年纪轻轻,阅历不浅啊。”

    陈瑞瑜笑了笑,趁热打铁,道:“周爷还请放心,在下这宅子、田产都置了的,绝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别的且不说,在下只想稳稳当当的在通州住下而已。再说,在通州不就是住在周爷眼皮子底下么?”

    “嗯,”周墨璐伸手摸了摸胡子,略作沉吟,道:“祖居的话,这前面几辈....”

    “周爷安排便是。”

    “好。”周墨璐终于点头,又再想了想,道:“你住的那片儿,正临着运河河道,可是家家要应河役的。这落了籍,你这虽是独门独户,可也免不了的。”

    陈瑞瑜倒是没料到这一出,想了想,便笑道:“还请周爷指教?”

    周墨璐看了看那箱子,轻声道:“有个出身,便就不必应役。眼下我手里,倒还有几个捐监的路子。”

    这花银子捐来的监生,便如那客栈里的范进一般,算是买来的秀才功名。这在官场上不值一提,也没人瞧的起,但却可以免役、免田。

    不过,这么一来,要想不起眼儿,可就不一定了。这秀才,哪怕是捐的,在当地也是有名有姓的,想要人不知道,是不可能的。

    陈瑞瑜便轻声问:“通州地界上,捐的有多少?”

    “呵呵,”周墨璐似乎一听便猜透陈瑞瑜的想法,便道:“这可是通州,离京城也就几个时辰的功夫,所谓人杰地灵......通州四县,少说也有三、五百个秀才。再说,这靠着运河,秀才也值不了几个钱。”

    这意思便是说通州地界上的人都盯着银子,真要通过秀才谋求仕途的,可是不多。

    陈瑞瑜心领神会,便道:“周爷看,值多少?”

    “四百两。”

    “好,回头就送来。”

    “那倒不必急。”周墨璐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下陈瑞瑜,才缓缓说道:“三日之后,我叫人到你门上取。”

    “好。”

    话说到此处,陈瑞瑜便起身告辞,将那叠文书与箱子,都留下了,当然,这走得利索,陈瑞瑜对那两样东西是瞧都未瞧一眼,这可让周墨璐又挑了挑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