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胭脂jiejie
陈瑞瑜由王石头领着往通州城南这么一走,才知昨日自己走的那条,竟然不是南门外的正道。 这通州既然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端,那粮仓自是极多,这南门外,便是通州大运南仓的所在。 南门外这片平坦之地原是通州草场,天顺三年,因运抵京城的漕粮愈多,朝廷便增置通州大运仓,至天顺四年,正式修筑大运南仓,分为通州卫南仓、通州左卫南仓、通州右卫南仓、定边卫南仓,每卫仓“各就一处,各筑垣墙,每仓各置一门,榜曰某卫仓屋,三间为一廒,廒后置一门,榜曰某卫某字号廒”。这些仓廒总计百多座,占据南门外大半之地,而所余之处,便被无数屋宅、店铺填得不留一丝空隙。 小石头自然是打小便瞧惯了的,此时见陈瑞瑜有些吃惊的模样,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若非陈瑞瑜早上才教了些功夫,保不定便要取笑两句。 二人的去处,却是南门外仅余未设仓廒的几条街。 此处果然比昨日所见更为热闹,店铺、酒肆一间接着一间,行人往来穿梭,多是外地口音,真是南腔北调,无所不有。据小石头说,再往西一、二里便是漕河,因漕运所抵通州石坝、土坝的船只极多,往往要等上许久方才轮的上靠岸,是以这南门的几处小码头,便成了多数南货北运的商船下碇之处,这几条街自然便热闹得多。 小石头熟门熟路,在小巷里左穿右绕的,陈瑞瑜已有些辨不清方向,小石头却已在一处院门前停住,回头指了指,便上前拍门。 陈瑞瑜留意,小石头拍门也是有讲究,三长一短,隔了片刻,又是三短一长。 或许是察觉到陈瑞瑜起疑,小石头低声道:“大哥,此处是胭脂jiejie他们的住处.....平日里,是不在此处的。” 陈瑞瑜微微点头,未发一言。 过不多时,那扇门“吱嘎”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脑袋探出来左右瞧了瞧,便点点头,敞开了门,待陈瑞瑜与小石头进到门里,便立即关门落栓,动作极为迅速,显见是常做的。 “胡大叔,这几日可好?”小石头笑道。 “好着呢,”想必是叫胡十七的笑道:“你可好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怎的?”说着,拿眼斜着陈瑞瑜。 “jiejie不是说寻个帮手的?”小石头道:“今日我便带陈大哥来看看,这位陈大哥......身手可好着呢。” “哦?”胡十七上下打量了下陈瑞瑜,冲他点点头。 “jiejie可在?” “在,打十五以后便没出过门。你们今日来还巧,已请了四人了,姑娘正有些不满意,说再寻一个好的。” “哦?已有四人了?”小石头有些担忧,问道:“这么快?” 胡十七摇摇头,道:“我瞧着吓唬人可以,真要动起手来....难说。走吧。” 说罢,便将二人一路领进后院。 陈瑞瑜一路上一言不发,暗地里四下打量着。这是一座两进的院子,前面冷冷清清的,瞧不见人,到了后院才见到两个婆子,见到三人也不招呼,只顾自家忙着。 胡十七一直将二人带到正屋前,扬声道:“姑娘,石头领了个人来。” 说完,便冲石头点点头,返身回前院去了。 小石头犹豫了下,回头对陈瑞瑜道:“大哥请稍等如何?我进去先说一声。” “好。”陈瑞瑜应了声,便离开几步,站在院子里瞧着两个婆子做事,竟是背对着正屋。 两个婆子年岁瞧着也并不老,四十来岁的模样,瞧见陈瑞瑜的穿着打扮,似乎有些好奇。 “这位小哥,可要喝茶?”一个女人问道。 “不必。”陈瑞瑜笑道:“你们忙你们的,不必招呼我。” 两个女人没再多说,相互瞧了眼,转身各自忙手里的活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正屋帘子一掀,走出一个人来,小石头随后也跟了出来。 陈瑞瑜转身瞧着,心道这位想必就是那位胭脂姑娘了。 胭脂穿一件玄缎绣花的夹袄,长裙下露出一双红鞋,头上仅斜插着两支银钗,一张瓜子脸上素淡浅描,两眉斜挑,倒是一双眼分外有神。 “大哥,这便是胭脂jiejie。”小石头笑着说道。 “在下陈瑞瑜。”陈瑞瑜拱手一礼,便再不多说一句。 胭脂瞧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模样,但站在门口这姿态,却带着几分大家的气势。这感觉又让陈瑞瑜有些恍惚,似乎又想到什么,但随即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胭脂点点头,并不言语,面上神色有些淡淡的,说不清喜怒,随后便冲那两个女人叫道: “赵婆婆,你去唤那四人过来。” “是,这就去。”一个女人应着便出去了。 陈瑞瑜听着那女人被唤作“婆婆”,倒是暗暗称奇,自然,此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做婆婆也不算不妥,只是听着有些别扭罢了。 不多时,便有四人鱼贯而入,站在院中向胭脂行礼,随即站成一排。 陈瑞瑜暗中打量,见四人果然身强力壮,虎背熊腰,分明都有一身的力气。其中二人面向老实,不时的憨笑两下,倒是另两人神色中隐着几分桀骜之意。 “你们四人......”胭脂话音里带着几分懒散,倒真像是大家主妇的口气,“来了也有几日了,一直未对你们交代。今日便一起说了。” “是,请姑娘吩咐。”那四人倒是齐心,说话都是一致。 陈瑞瑜在一旁没有言语,那胭脂瞟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们来自何处,以往是做什么的,我已打听清楚了。既然来到这里,这做什么便要听招呼。只要按吩咐办事,这每月一两银子,一天的酒rou饭食是少不了的。” “是。”四人又应到。 “以往......你们做过什么,我不说你们心里也清楚。我这里做什么,想必你们也是明白人。我便不多说了。左右都是赚银子,只要尽心办事,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若是三心二意,出了漏子......便想想你们前几个月饿成什么样子。” “是,小的们明白。”四人又应到,竟然没有一丝违背的意思。 胭脂打量着四人,好一阵子没说话,又瞧了眼不动声色的陈瑞瑜,又道:“瞧你们五大三粗的,想必这一身的力气也没出使......我倒不妨给你们透个底......你们也都是通州人氏,我若没个依仗,也不会再这通州码头上做这一行。你们可听清楚了?” “小的们记下了。” 陈瑞瑜恍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岂不是一副对待下人的场面?倒也是的,这做护卫的,岂不是就该算做下人?不过,陈瑞瑜眼下显然没有做下人的心态,远做不到那四人般的恭恭敬敬。 果然,那胭脂话音一转,道: “不过,我原打算只要四人,眼下......却又来了一个。” 话音刚落,陈瑞瑜便感觉四道恶狠狠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这确有些为难......”那胭脂说着皱了皱细细的眉毛,道:“倒不如......你们都比试比试,做这一行的......留你们自然免不了是要动些拳脚的,我不是贩货的商人,自然不会要什么脚夫。” 那四人立时便摩拳擦掌,可那目标,分明都是对准了陈瑞瑜,大有招呼一声,便要向陈瑞瑜讨教一二。 陈瑞瑜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位胭脂姑娘的用意,不外乎想要试探一下这四人好不好使,当然也有摆明做主人的姿态。这在大家大户里,是常见的小手段,可惜用在陈瑞瑜身上,却完全没有作用。 “石头,走吧,”陈瑞瑜笑道:“此处既然已有人应了,咱们这便回去。” “大哥.......”小石头有些意外,当然他并不明白胭脂jiejie到底是什么用意。 那四人一听,都将目光看向胭脂姑娘,见其一点头,便猛地围了过来,将陈瑞瑜的去路拦住。当然,胭脂姑娘十分满意四人的举止,果然听招呼,这样的人还真不好寻去。 陈瑞瑜不动声色,只望着胭脂,问道:“胭脂姑娘,这是何意?” 胭脂一笑,轻声道:“石头弟弟说你有一身武艺,何不一试身手?不然......他们也不服气不是?” 陈瑞瑜也是一笑,道:“请问胭脂姑娘,他们四人......是你请来的?还是雇来的?” 胭脂一怔,一双都落在陈瑞瑜身上,神情有些古怪。 这一“请”、一“雇”,分明便是身份不同,那四人就是再蠢,也是听出了陈瑞瑜话里所指。 四人中一位脸上带着疤痕的大汉叫道:“你这厮,休要嘴巧,既是有什么武艺,不妨来试试咱家的拳头。”说着,还晃着一只手,果然好大的拳头。 陈瑞瑜懒的与这些人斗嘴,只问石头:“石头,你走不走?不然我自个儿回去了。” 说罢,便转身欲走。 那疤脸汉子抬头瞧了眼胭脂,便咧着嘴晃动双手,一拳便向陈瑞瑜打去。 陈瑞瑜似乎瞧也未瞧,只在那拳头近身时,身子一斜,滑开半步,那拳头便落了空,那疤脸汉子踉跄两步,竟然身子一斜,险些滑倒,待站稳身子,却见陈瑞瑜就在身旁,几乎便是挨着身子,一时呆住,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瞬间的事儿,在场的人几乎都未瞧清楚,只觉得陈瑞瑜一晃而已,那凶横的疤脸便险些摔了自己。 陈瑞瑜冲那疤脸汉子笑了笑,因两张脸实在太近,疤脸汉子竟然一缩头,退了两步。 陈瑞瑜摇摇头,举步继续向前院行去。 “大哥......”小石头终于明白陈瑞瑜是真的要走,尽管他尚未明白今日到底闹的是哪一出,只急着开口唤住。 “小兄弟,请留步!”胭脂姑娘终于动容,高声叫道。 陈瑞瑜听到这个“请”字,方才摇摇头,笑着转身而立。 那四人见胭脂姑娘说话,面色都有些不好看。 胭脂姑娘低头沉思片刻,抬眼看见陈瑞瑜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便笑道:“小兄弟,看不出你倒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小石头还说你是头一次出门,我瞧着倒不像呢?” 陈瑞瑜笑道:“头一次出门不假,不过......我来此,只因石头说胭脂姑娘想请人护卫。小石头的爷爷也说,若能来一趟,还是来看看的好。” 这个“请”字稍重,胭脂姑娘果然听出意思来,待听到后一句,面色便有些变沉,竟说不出话来。 那面色凶横的另一人瞧了瞧各人,便开口叫道:“这位小兄弟,既然往后大家伙要在一起混饭吃,你怎么的也要漏一手,不然的话......” 陈瑞瑜扭头瞧了瞧他,笑道:“好吧,就冲你前半句,我倒是可应你一句。” 停了停,陈瑞瑜接着说道:“倒并非是我瞧不起人,只是......我这几手不是用来斗狠的,更非是用来看的。你可习过武?” 那人楞了下,点点头,道:“跟人学过一阵子。” “你没师傅?”陈瑞瑜问道。 “啊,算是有吧。”那人应道。 说到这里,旁边那面向憨厚的壮汉笑道:“可别说有师傅,你那师傅一日里能教百八十个徒弟,怕是连你名字也叫不出吧?” 几人顿时大笑起来,倒是冲淡了适才的闷气。 那人气道:“你还不是一般?笑我做甚?” “我不过说句实话,我可不敢说跟什么师傅学过武艺,只是跟人讨了几招,胡乱打过几十回,不敢说自个儿有多厉害,总是身上、脸上没落下伤来。” 那疤脸汉子一听,顿时恼怒,叫道:“你是何意?我可没惹你,怎地,你是瞧我不顺眼?” ...... 如此七嘴八舌,竟然乱吵起来,倒将陈瑞瑜略在一边。陈瑞瑜听着好笑,索性不说话,在一旁看热闹。这乱哄哄一闹,倒瞧出这四人似乎也彼此都熟悉,只是大概都不服气,这吵嘴像是也不是一两回了。 “好了。”胭脂姑娘轻声说了一句,那四人顿时都住嘴,还真是听招呼。 胭脂姑娘扭头看向陈瑞瑜,笑道:“小兄弟,适才......你可是没说完呢。” 那四人一愣,也齐齐看向陈瑞瑜。 陈瑞瑜笑道:“说什么?” 疤脸汉子叫道:“说你师傅......不对,是说他师傅。” “哪里?是说他没师傅。” “不对,是说他......” ...... “都停下!”胭脂姑娘有些怒意,叫道:“都好生听着。一个个快嘴快舌的,哪像个汉子?” 院子里静了下来,倒是那两个婆子捂着嘴忍住笑。 胭脂姑娘不说话,只拿眼瞧着陈瑞瑜,嘴角带着几丝笑意。 陈瑞瑜摇摇头,道:“我练的是......见血的功夫。” 好歹没说出“杀人”二字,不过,就这么轻声一句,倒还真没人看轻了陈瑞瑜。 那疤脸汉子嘴唇动了动,上下打量了遍,又侧头想了想适才那情形,总算忍住没有开口。 胭脂姑娘倒是神情变换,一双不停地在陈瑞瑜身上晃动,寻思片刻便道: “小兄弟,若我真的请你,你可愿留下?” 陈瑞瑜瞟了小石头一眼,笑道:“我原本答应石头,过来瞧瞧,本打算先问个清楚,至少要问问到底做什么吧?” “好,”胭脂姑娘说得干脆,扭头对那四人说道:“你们四人便都留下了。还是适才那些话,好生办事,便亏不了你们。你们下去回房里吧,一会儿我再与你们说事儿。” “是。”四个大汉齐声应到,随即纷纷瞧着陈瑞瑜,齐齐去了。 “小兄弟,咱们里面说吧。”胭脂姑娘笑道,伸手指了指正屋。